潘志远: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外一篇)
潘志远
山坡上,河堤上,田埂上,到处长满粉嫩的青草,这是一年中牛最滋润的季节。
牛的胃特别大,一路啃过去,啃着啃着,肚子涨了,停下来拉出一堆牛粪。
而旁边正好开着一丛鲜花,顺手折一朵插在牛粪上。看到这里,不知哪位文人,怜香惜玉,便有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叹惋。
大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牛粪之于庄稼人,不失为一种难得的宝贝,很有点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味。遇见了,自然会将鲜花折下来插在上面,做个记号。当然,也可以抓几根稻草放在上面,揪一把青草丢在上面,捋一把灰土撒在上面,总之,表明这堆牛粪有主。然后,回家背来粪筐,将牛粪装走。
牛粪是上好的肥料,用来肥田,庄稼长得壮实,籽粒饱满。用来种菜,菜披红挂绿,叶大茎圆。倘若做底肥,用来种瓜,瓜不仅模样周正,产瓜多,味道也很醇厚。所以在乡下人眼里,一朵鲜花之于一堆牛粪,价值大小,不可同日而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是鲜花的晦气,恰恰是鲜花的荣幸,鲜花的骄傲。
牛粪也是钓鱼的饵料,用它打鱼窝,钓草鱼,你准会有意外的收获。
也可以将牛粪做成粪球,晾干,当煤球烧;做成粪饼,晒干,当煤饼烧。用牛粪当燃料,不仅有火力旺、燃烧充分的优点,而且色泽艳红,如绽开的桃杏和玫瑰,且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气。不会有烟呛人,更不会有一氧化碳中毒之虞,所以深受庄户人喜爱。
倘若夏夜,蚊虫猖獗,取一块牛粪点燃,薰蚊驱虫,效果不亚于一盘蚊香。
也许是思维定势吧,一提到屎粪,便觉得臭气逼人。可牛粪是一个例外,一堆牛粪冒着热气,那热气里充满一种发酵的青草气息,也混合着各种青草的芬芳。
其它的粪,又脏又臭,甚至满是病菌,可牛粪没有。
倘若要寻处一点雅趣来,牛粪一点也不逊色,且比常人幸运。它曾傍过名流,为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当过引路。
苏东坡曾写下“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可见一代文豪也没有嫌弃过牛粪,且把家安在牛栏之西;并没有像我们中的一些人,闻牛粪而色变,捂鼻而远之。
倘若苏东坡为你写下诗句,你还不屁颠屁颠,捧着满大街炫耀!
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为鲜花抱屈,我为牛粪叫好,一对冤家,志不同道不合,那就让我们擦肩而过。
月是一口井
月是一口井。挖在乡村老屋前,也挖在我头顶的井。
当我抬头,看见它圆圆的井口,我便想入非非,想那井上面的世界。
是母亲的叙说,具象了我虚无的想象,也完整了我破碎的记忆,使我知道了井上,住着寂寞的嫦娥,住着伐桂的吴刚。虽然他们都是不幸的人,但我却极为羡慕,因为他们都住在井上。而我,我的父亲、母亲,还有白发苍苍的奶奶,都在井底。
这种虚诞的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占据着我的心灵,载着我在岁月的轨道上滑行。直到九岁后,我方走进薄薄的书册,书册中散落的知识,填补了我的想象,让我清楚了井内和井外。
也许是这种想象扎根太深,或惯性太大,我仍沉溺于此。不过井底变大,并且不断被我的双脚掘大。大到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乃至更远。这时,我学到了一个词,叫背井离乡。只要我不在老屋,无论在何处,抬头看见月亮时,我都想到这个词,想到自己把月亮井背到了异地,而自己正是井底的游子。我望着井口发呆,心底不时划过亲人的影子。
凝视着月光,我又想到一个比喻。当它第一次投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刹时微微颤栗。它像一个路标,将我引入一个新的天地,于是我在宋词的花园里徘徊跋涉,甚至到了忘我的境界。
想象着月光之水,不温不凉,不浑不浊,永远那么清澈。就像我村前的小河,永无声息地流淌;就像我门前的池塘,总是静静一泓。偶尔月光异色,我以为是嫦娥在漂洗衣物,吴刚在擦洗汗渍,但不影响月光的质地,一如我们的衣物和汗渍不会污染小河和池塘似的。
当青春降临我的躯体,我变得格外敏感和自闭。顺着月井,我把自己想象成井底之蛙,是那么孤独无助,夜夜呱呱而鸣,但终究不能一鸣惊人。
而今,我依然是井底之蛙,望着浑圆而又皎洁的井口,我心里澄清又澄清。我沐浴着月光,在如水的月光里濯洗宁静的思绪。同时濯洗的,还有我相濡以沫的爱人,还有我时而自卑时而又自命不凡的儿子。我们都在井底,而井底是我们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