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树
一
深山之中,年年重复着无声的花开花落。
流水寂然无声,其中倒映着天空与星辰,倒映着远方的地平线。
花瓣纷纷扬扬,随风舞落。流水日夜背负着无数的花瓣与星光,消逝在无限幽远的天空彼岸。让人想到所有繁华的,高贵的,美好的,绚烂的事物都会如此飘零消逝。
生命也好,文化也罢,注定连水中一抹易碎的倒影也无法留下。
然而,向时间之河的来处回望,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棵从水中生长出的树木。
树上开着红色的花朵。花朵似乎是由水中升起的火焰组成的。火焰花朵的装饰,让这棵树木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宗教的气息,像是被天启的光芒所照亮的枝型烛台。树木的根系仿佛源于大地女神的腹部,最高的尖端又像古老的炼金神话中所预言的那样触及天穹。金色的球形天体悬浮在树的周围。
当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世界,并将一整座伊甸园慷慨赐予人类的先祖时,这棵树木已经存在。那时,这棵树木上长满新芽,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如同凝聚了后世千万个春天那样的美丽。天使在树木的周围飞翔。亚当和夏娃在树木的周围畅游,浑然不知禁忌中饱满的危险与诱惑。深藏在树木阴影中的,是头戴王冠的高傲蛇类,爬行动物中的冷酷魔鬼。
在炼金术士们面对玫瑰色的水和乙醚沉思默想时,这棵树的形象一再出现在他们篇幅浩瀚的笔记中。鱼儿畅游在月光笼罩的水域里。植物扎根在月色下的虚空当中。曾有四颗行星结成一颗宇宙之树的树干,而这颗树木的树冠则深入大气,像《小王子》中的橡树树冠那样笼罩行星。凝神细看,炼金术士仿佛在干馏釜中看见了微型树木的抽枝生长,树枝上有着已经褪色的花。
在遥远东方的文学典籍中,同样存在这样一棵难以描绘的树木。它似乎可能托身在神社之中,硕大无比的树干上长出蜷曲的枝条。可能生长在无法形容也无法寻找的他乡,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无边旷野。旷野上无边无际,唯有这颗处于世界边缘,对世人全无所用的大树,以及缓缓从树顶天空飘过的流云。偶尔,或许会有人愿意坐在树下,无为地仰望天空的高远,倾听清风的声音。
这是荣格在《哲学树》中所描绘的场景。这棵树,是超越人类意识的集体无意识的象征。生命和文化在无尽的时间中成长和衰败,给人带来深深的虚无感。然而,在永恒的时间长流中,仍然有如树木般长青的不息生命。
二
从中世纪古籍堆积的书屋中昂首走出,重获新生的浮士德面对广大无垠的世界空间,充满了永不止息的进取精神。从积满冰雪的高山下缓缓走下,用先知的力量向世人宣告超人的到来,查拉图斯特拉让自己化身成雷霆到来前划破天空的闪电。荣格年少时读书,从《浮士德》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读出了德意志民族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原型,也仿佛从这些先知人物身上读出了自己。
儿童时代学习数学时,看似愚笨的表现,其实隐含了对于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之间差异的最初好奇,埋下了荣格心理学探索的最早伏线。康德和叔本华的著作为荣格的心理学思考提供了最初的启发,也成为荣格思想的重要理论来源。
通由母亲的遗传,荣格身上的第二人格似乎能够在生命中的困难时刻显现出古老的意志,而这也帮助荣格不断探索到人类心理中更深层次的奥秘。荣格后来进入了精神分析的心理学派,并且很快展现出特别的才能。
飞鸟叩击双唇的隐喻,暗含着在不同性取向之间游移不定的暧昧意味,所以蒙娜丽莎微笑的美才会魅惑众生。天才进行艺术创造的激情根源于无法得到满足的无穷爱欲。俄狄浦斯之目甘愿堕入永久的黑暗中,乃是因为震怖于人类渴望乱伦的永久激情。梦中的书页里藏着一片树叶,树叶的叶脉暗中牵引着女子隐秘的渴望……所有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在当时都充满了挑战和叛逆的意味。
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曾经将这一学派日后无限广大的探索空间,作为领土许诺给荣格。那时,荣格被称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年轻王子。然而,年轻的王子无论如何延宕,最终决定对独断专行的王上挥出复仇的利剑。
两位不同类型的心理学家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争,他们的力量固然来源于各自的调查,记录,研究,分析,更来自于他们自己的潜意识与梦境,来源于不同的精神渊源所蕴含的能量。
弗洛伊德的梦境里,有各种直立体的空间隐喻和深幽空间的隐喻,暗含着性的象征。而荣格的梦境里充满了火焰装扮的树,飞翔的金甲虫,黑色的太阳,妖艳的曼陀罗花,忠诚的玫瑰,鸟儿一样飞翔的灵魂……
有如尼采从古希腊的神话和悲剧中获得新生,向瓦格纳音乐剧中的日耳曼英雄和武神们开战。荣格的精神渊源联结东西,出入于神话与哲学之间,向弗洛伊德挥出自己手中的哈姆雷特之剑。摆脱弗洛伊德的束缚后,荣格仿佛查拉图斯特拉一般,“强健有力,仿佛一轮初升的朝阳”。
三
无数星辰在天轨中运行不息,轮流映照着水蓝色行星上渺小生灵们的悲欢离合。
星光在某时某刻出发,按时到达人们的双目。星光和双目之间,如此巧合,不可能没有一种联系。
或许眼中看到的星辰,亿万年前已经爆裂死亡。此刻他们的光芒到达我们眼中,是最美丽的意外。
个人的生命如同风中的飘尘,没有来历,没有目的,没有根基,在命运的推动下四处漂游。在广大的悲哀和微小的幸福中,人们开始了相爱,也开始了对于星辰的浪漫想象。
似乎有玄奥的树木存在于宇宙空间中,土壤来自于纯净的水星,木星,金星,土星和火星共同组成了树木的枝干,而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则提供种子。木星和金星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大地,土星和火星则包含着诡异的预兆。不同行星的相位组合,暗示着婚恋的发生。
在爱琴海畔的神庙里,静静聆听着世人的呼求与哀告却无动于衷。命运女神默默舞动着手里的飞梭,将每个人的生命用经纬编织。不同线条的相互缠绵,构成了生命中的爱与温暖,也在人世的长卷上构成色彩斑斓的诗意图案。
一抹冷酷的微笑如同乌云般迅速掠过脸庞时,因果的经线与命运的纬线同时断裂。雪亮的剪刀快速移过的一刹那间,神明的世界里尽管看不见任何血迹,无边的恐怖和绝望还是会攫住渺小的个体,从此将他带入阴冷的冥府。
近代的几百年来,上述所言往往被人们看作旧时代荒诞不经的迷信,全部加以抛弃。荣格通过“共时性”的哲学概念,重新复活了潜意识中万物间无形的联系。
命运女神经线和纬线的飞梭,从叔本华的论文中重新复活,得到了心理学与哲学的描绘。无形的联系不仅体现在星辰与婚恋中,更在通信书简中所记载的那场大火里强烈浮现。通灵者在潜意识的导引下,看见介于幻觉和真实之间的烈焰火光。
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表象的世界之下呢?该用什么办法来描绘呢?或许就是那颗浮现在无数神话中的哲学之树吧。花开花落,它一直在。即便地表的部份完全被摧毁了,底下的根系也将永在并新生。这就是一切表象之下的潜意识吧。
四
在古老的时代里,人类的意识如同游鱼一般,自由游动在潜意识的混沌海洋中。人与天地万物之间不分彼此,梦里出现的金甲虫,同样会在现实中看见。父辈坟墓前出现的蛇,是愿意和自己进行对话的灵魂。离开尘世时,灵魂化为有羽的鸟儿飞向天国。
那是在《易经》等典籍之前的时代,天地万物合而为一。混沌尚且没有被凿开,保持着最为原初的形态。如同克尔凯郭尔所描绘的,一切存在都浑然一体,浑然漫展,无边无际。
然而,由于意识和理性的作用,一被分为二,二被分为三,由此分界无数次,直到分界出了我们如今所能意识到的理性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发生都遵循冰冷的理性规律,人失去了和天地万物相亲的感受。
桃花从树上落到人的长衫,庾信用“亲”字描绘春日中人的存在和春池,花影同在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存在更加自然,更有诗意。然而,今天的人们却生活在一个被数字和计算所精确规定的世界。一颗花树仅仅是被人们用经济的方式计算的对象,一个与操劳的大多数人全然无关的对象。
在荣格和海德格尔的通信中,荣格问海德格尔,曾经诗意的存在要怎样才会归来?
海德格尔的回答始终是,没有人知道诗意的存在会怎样归来。源于逻各斯和努斯的文化,早已让海德格尔深深失望。人的存在会永远在计算和算计的深渊中越发沉沦。诗意存在的敞开,在这黄昏夕照的年代或许注定只属于少数人,而且就连这最后的诗意也未必能够长存。
只有上帝知道,诗意的存在怎样才会回来。人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而荣格的方式,则是为自己建造了用于冥想和思考的房屋。荣格在自己的世界里研习石雕和绘画,在东西方的神话与哲学中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
荣格有时也会想起佛陀的言教,那是一种击破西方理性主义思维的方式。保持“非有,非非有”的心境,处于一种若有若无的心境与感受中,不要进行理性主义的判断,更不要有算计和计算。
可是,仅仅靠如此的言教,真的能拯救现代社会中人的心灵吗?
对于纯粹心灵的关注,似乎随着中世纪炼金术士的消亡,而逐渐消失了。在炼金术成为化学之前,在哲学成为物理学之前,人们把自己的心灵投射出来,探讨并观照自我的内心。而当它们成为科学以后,人类对于客观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却逐渐遗忘自己的心理世界。
不禁想起海德格尔最后的隐居,那是一种中世纪般的生活。有阅读,祷告,天气晴和时,眺望远方的白雪和苍鹰。对于世人而言似乎太过奢侈。
五
现代社会的繁杂社交关系,使得每个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荣格将这种现象称为“人格面具”。面具首先是一种伪装,用来藏匿面具之后深刻的虚无。现代人像是宫崎骏电影中的“无面人”,又像现代派会话中带着面具相互寒暄的骷髅一般,极端恐惧暴露面具后的枯萎和虚无。
然后,面具便导致最为深刻的存在的分裂。起初作为掩饰的面具,成为人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人陷入人格分裂的状态,面具后一部分真实的存在被抛入漂流的痛苦当中。
现代社会高度压力下焦灼的人,如同被点燃的树叶一般,卷曲又卷曲,却无所皈依。明明用面具一再遮掩自己的软弱,却又猝不及防地被命运的风险击倒在地。
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英雄,双足永远不能离开大地,因为他的力量完全来自于足下深厚的土地。新石器时代的雕塑中,原始的人类用笨拙却诚挚的手法雕刻着心中母神的形象。
荣格将这种现象称为“母神崇拜”。现代人心中所回忆的母神,也许就是淳朴的自然状态了吧!没有无数的伪装和虚饰,也没有理性至上对于人性的束缚和强制。人生活在自然中,自由,诗意,无为,和万物相亲。
在各个民族的神话中,大地都被描绘为那样的一位女性神明:她慈爱,宽厚,深远,孕育着丰饶和生命,能够容纳和抚慰无穷的痛苦。这或许也是荣格所暗暗向往的神话情景之一吧。除了脆弱而可怜的人格面具以外,希望还有一位神明,能够在困苦无奈时去寻求无私的援助。尤其是对于精神疾病的患者而言。
一如海德格尔对巴门尼德的特殊解读:真理之所以为真理,在于她庇护人们的存在,是一位女神。
六
绚丽的曼陀罗花在纸页上绽放,向四方展开的花瓣流露出妖艳的感觉。这妖艳的曼陀罗花中央,似乎产生了能够吸引灵魂的虚空。只要注视一眼,整个灵魂似乎都会被吸入曼陀罗花之中。
曼陀罗花的开放,超出了时间,空间和因果律的界限。每个人的心底似乎都暗藏着一朵妖艳的曼陀罗花,只要有所触动,人便甘愿沉沦于这种花香和妖艳。蛇的形象在曼陀罗花周围出没,带来诡异和不安的隐喻。
这是荣格的疗愈方式之一,采用绘画的方式让患者释放内心的潜意识。曼陀罗花的原型具有四片花瓣,增加了释放潜意识的可能性。
自幼对数学计算相当笨拙,但对于数字的文化意味和形而上意味极其敏感的荣格,很早就注意到了“4”的隐喻和象征。一年具有四季,人类人为地将方位分为四方,等等。在基督教中,“4”和“3”之间又有某种对立的意味。“3”隐喻着基督教中的三位一体,也隐喻着世界中的时间,空间和因果律。
而“4”在中世纪,是基督教中神秘流派与通灵的隐喻。被“3”所刻意掩盖的“4”,隐喻着超越时间,空间和因果律的潜意识。传说中的曼陀罗花有四片花瓣,同样具有让患者释放潜意识的心理魔力。出现在曼陀罗花周围的各种物象,则被荣格结合各种治疗经验,解读为不同愿望与想法的象征和隐喻。
无论怎样,弗洛伊德与荣格都是心理医师。在心灵逐渐陷入无边困境的岁月,他们都是世人虚无与悲哀的救助者。在一个无限强调人性应当服从理性规则的时代里,弗洛伊德凿开冰层,引导世人看见寒冷冰层下混乱的激流。能够给人悲哀而无意义的存在带来些许慰藉的事物,无论那是爱情还是情欲,弗洛伊德都肯定它们的存在。
而对于荣格而言,更希望从源始的神话中为世人的心灵寻找些许慰藉。尽管习惯于用理性思维思考问题的人难以全盘接受荣格的人文引导。荣格甚至在患者面前展示潜意识的魔力,打开窗户放入他们刚刚谈及的金甲虫。
佛经中有言,在万物衰亡的时代,有时长久不再有雨滴浸润。由大地所生出的所有事物,从百谷到草木,都在逐渐干枯。那是怎样的苍凉和无奈啊,在宗教,神话和被我们称之为人文的东西全部衰败的年代,只有干枯的患病的心灵,在开裂的土地上炫耀着恶之花的美丽。
医师们在古今经典中四处寻求药房,心理的疾患却无可疗愈。
或许,每个渺小的生命都如同世界之树上的一片落叶,一片落花。终究要落入无尽的时光长河中,随着逝水一同离开。然而,烈阳暴晒下一点点脱水,失去生命力的痛苦,离开枝头翻飞在空气中的绝望,是多么让人无奈啊!
曼陀罗花依然在纸上绚烂。
一朵朵曼陀罗花,仿佛全部从时代的伤口上生长而出,因为饱吸了伤痛和悲哀的鲜血而成长得分外妖艳,还用叶片巧妙地遮掩住伤口的惨酷。病人们绘制出的无数曼陀罗花,纷纷绽放时也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病态花海,昭示着雅斯贝尔斯口中的“时代的精神状况”。
众生皆病,因此我也深陷于疾病之中。同样是佛经中的文句,充满了悲悯之心。
七
最后能够带来一点慰藉的是什么呢?
依旧是那棵世界之树,潜意识之树。
有一天,“我”过完了短暂,仓促却充满苦难的生活,也只是回到永恒不变的潜意识之树当中。那里将有先祖和所有人。
即便“我”的意识消失,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不见了,“我”彻底离开了这个按照因果律所构造的世界,这棵潜意识之树也将永远在。因为就连时间和空间也是意识的产物,而潜意识的世界中没有时间和空间,也没有生灭。
如同纪伯伦在《先知》中所描绘的天树。
这棵世界之树亘古不变,始终像它在伊甸园中诞生的那一天,身边伴随着流水和清风。神明面对着树下圆满的景象,慈爱地微笑着。在这棵树下,亚当和夏娃未曾进入流离在尘世间不断操劳的命运,天使与音乐始终围绕。
其实,个人的生命也如同一棵树木。在许多古老的习俗中,人的生命和树木的生命得到了类比。或许可以说,人与树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情结。
一棵树木伴随着孩子的出生被种下。随着孩子逐渐长大,树木也逐渐长高。人的一生中会有不同的境况,树木也会有四季的枯荣。个人体内的生命力总有彻底衰败的时刻,而树木也会有枯萎的那一天……
只有对于象征着潜意识的那棵树木而言,它无古无今,不会凋谢。被记载在炼金术士的典籍里,印度神话的典籍中,以及其他无数有关于原型与神话的书籍里。
当人们试图通过变幻不定的时间之流看见永恒,不妨在荣格的《哲学树》或其他著作中寻找答案。透过时间长流,人们依然能够看见长青的不息生命。一如歌德所言,“生命之树永恒”。人们短暂而仓促的存在,因此也有可能得到慰藉。
参考资料
荣格《荣格文集第四卷:原型与集体无意识》
荣格《荣格自传》
荣格《共时性》
荣格《哲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