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五道口,曾经有个地方叫706 | 席地而坐

在五道口,曾经有个地方叫706,今天我要讲的,就是关于706的故事。706现在仍然存在,但那个属于五道口的、北京本部的706,已经消失在历史深处。

2020年底,记得还是在706本部过年,有人唱起《国际歌》,有人说,操蛋的2019年终于过去了。旁边的人调侃,这会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是在一种沮丧后的彼此激励中,抵达了2020,说好要在下一年年底,继续在故地重逢。2020年,新冠疫情,706北京本部关了,自己也经历了搬家、更换城市等变动。昨晚和朋友说,敏感的人在分别时,特别容易在乎,因为他知道,无论他们多么承诺彼此,这可能都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如今时过境迁,自己已经在新的地方生活半年,706没了本部,但又在南方有了自己新的据点。生活很多变数,但好在动荡之中,还有新的希望。这一期,我们回顾706北京本部的岁月,不只是为了唱一首公共空间消亡的挽歌,也是为了给逝去的历史,留下一份参与者的见证。

   本期主播 

宗城:青年写作者,人类观察员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跳转至小宇宙

01:52

我是怎么知道706青年空间的

05:56

706青年空间的空间构造

07:36

706的前身

10:14

706崛起的背景是中国公共讨论相对自由的一段时间

13:16

706的第一次关门危机

15:14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改变自我和世界的。”

16:39

706到底是不是一个乌托邦

20:32

706参与者的大致构成

23:00

生活实验室的理念和实践过程中的困境

25:47

许多住客辛苦工作后回到住房,并不那么想“自治”

28:10

706选址在五道口的原因

32:58

706看起来理想主义,实际管理起来又充满着重复和琐碎的事务

34:17

706本部一半空间被收回的那个夜晚

40:00

本部关门了,但706的故事还在延续

五道口的夜晚比白天热闹,这里的酒吧和大学一样密集,学生和创客尽情喧嚣。在古老的北京,这是一个青春的坐标,每天每夜,五道口都有人仰望星空,渴望奇迹。

二零一二年夏天,一场冷雨席卷了五道口。冷雨没有熄灭蹦迪者的热情,他们在Sensation门前排成长队。也是在这场冷雨中,中国第一家青年空间关门了。

那时候,706青年空间成立不到一年。关门的雨夜,原本热闹的空间渐渐冷清。方荣召集留下来的朋友一起搬书、搬家具,依照和房东的约定把整个房子清理干净,恢复租来前的模样。搬完之后,他和志愿者孙健坐在大厅里,孙健借着酒劲不甘心地问:“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就关掉了呢?”方荣不响。

青年空间的诞生

第一次造访706青年空间是在2015年末。那时候五道口还有雕刻时光,万圣书园的牌子还没掉,成府路旁的酒吧区人满为患,地铁站附近有铁轨和火车。

706的地点非常隐蔽。你需要走进华清嘉园,找到15号楼,穿过楼下超市后,坐电梯直达20楼,才能一睹706的面貌。这个复式结构空间,总面积约600平方米,涵盖住宿区、办公区、小剧场、图书馆和咖啡厅等。每周这里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文化、思想活动,比如同道哲学读书会、苏格拉底式对话、蓝白红电影沙龙、女性主义交流等。

706成立于2012年。12个人,每人出资3000元到1万元,租下华清嘉园甲15号楼706室,要做中国的一家青年空间,名字就叫706。这里有原人人网内思想平台北斗的创始人,也有清华、北大的在读学生。方荣作为12人中唯一的肄业生,最初只是一个比较沉默的角色,负责空间管理的琐碎事务。那12个人大部分都有着令人羡慕的履历和大好的前程,如果顺利,他们都会是各行各业中的优秀人物,成就一番事业。至于706,这会是他们大学生涯中美好而短暂的一次实验。

706有一个前身,名叫ICU开放大学。2010年左右,刚刚来到北京的方荣联合崔珉祯、刘洪等友人创办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的ICU(Inter-Culture Union))协会。2011年,他又和崔珉祯、北大医学部的努尔比亚在ICU跨文化协会的基础上成立了ICU开放大学,做线上教育,好让二三线城市的学生接触到北京的课堂、讲座。但ICU开放大学很快失败了。ICU做失败后,方荣联合朋友做起706,一开始还是为了青年教育。

很多人认为706是一家青旅,但方荣坚持说这是青年空间,别人要做706的稿子,他也叮嘱作者不要把706写成青旅。为了让706更有文化气氛,他把自己的藏书都放在了706二楼图书馆,里面有一些蓝皮书,都是他通过电子书打印的,市面上已经买不到。那时,立人乡村图书馆也答应捐赠706青年空间200本新书,让创始人们直接去万圣买,拿小推车运回来。陆陆续续,很多周边高校学者慕名捐书,有老师一口气捐了几百本,706图书馆很快就被填满了。

©706图书馆

空间装修好后,12个创始人就发动朋友圈开始宣传,微博、人人网和微信,706很快有了名气。学生们的热情超乎创始人想像,这家刚刚草创的青年空间,仿佛一个中国版的嬉皮公社,在华清嘉园隐秘地演奏华丽乐章。

“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嘲讽的时代,一个放纵的时代。”人们热情地饮酒,在空间里燃烧着思考的火花,昔日的权威导师和普通学生,在一家咖啡桌前平起平坐,他们能为了犬儒主义的问题彻夜交锋,也能为中国的未来夙兴夜寐。没有人嘲笑彼此,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一颗颗年轻的灵魂,在五道口的黑暗中仰望星空。

如今,创始人们回忆起2012年就像追忆一个黄金时代,2012年,人人网还未彻底萧条,中国的公共空间正在发展,706在短短4个月内举办了40多场沙龙,邀请周边高校学者、作家、记者等发起讲座,中国的第一家青年空间,成为一个著名的思想文化据点。

706的宽容使它成为公共议题的园地。这里毫不避讳“性别和性的边界”、“后真相时代”、“同性恋”、“女权主义”、“中美关系”等话题,在讨论现场,面红耳赤、针锋相对的情况时有发生,人们自信地陈述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引经据典来取得在场观众的支持。

那是一个一切都看起来刚刚开始的春天,激情澎湃的歌声在五道口夜夜响起。那里的人们喜欢崔健和鲍勃-迪伦,他们谈论八十年代像在说一个刚做的梦。可是,人们对青年空间刚刚燃起热情,房租的问题就找上门了。

2012年秋天,依照约定,12位创始人和房东的租赁合同到期,如果不续租,706就将被清退。创始人们没想到华清嘉园的房租这么高,一些创始人也就没打算继续做下去,关门虽然可惜,但在当时大部分人看来,并非不可接受。

一场大雨拍去最初的热情,理智告诉他们,做青年空间很难看到前途,与其如此,不如及时收手。所以,收到房东的最后通牒后,部分创始人准备好陪706走完最后一程,然后继续自己的人生进度。

告别的那天,许多朋友久久不愿退场。他们饮酒夜聊,谈论起这半年的美好记忆,他们曾在这里生活,愉悦而自在,只是没想到离别如此之快。

方荣成为那天夜晚最迟离开的人,他眺望五道口冰凉的夜空,听见最后一班列车的回音。

©706第一次关门的前一天,方荣(右二)与友人

2012年10月,方荣召集创始人再次相聚,当时在清华大学就读的宝忠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他,“一个大家都放弃希望的东西,他却非常在意。”宝忠后来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那时候,我知道他要把706作为自己的事业了。”

创始人们在那次会议达成共识,要尽全力救回706。他们给706明确的方向是“独立的,朝着社会企业发展的,自我造血的青年交流空间”,为了维护青年空间的日常工作,他们决定招募全职人员,加一些志愿者和兼职,让团队从一个较为松散的组织转向固定组织。

但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救活706需要的资金。如果还要在华清嘉园续租,每个季度都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房租、水费、电费、内部装修费,还有706一切用品的添置,加起来都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能承受的支出。12位创始人的预算在上个半年用得所剩无几,光靠他们自己的零钱,肯定支撑不了706的长期开支。

方荣想到了众筹,他与时任追梦网CEO杜梦杰取得联系,决定在追梦网上发起众筹来获得第二期启动资金,这个项目的名称为“寻找1001位主人,再造有书有灵魂的706独立青年空间”,筹款目标是10万元。

结果在两个月内,437位主人向706汇来127875元。此后半年,这都是追梦网最大的一笔众筹。

在那篇召集众筹文章中,有一段话代表了方荣的心声:

“我们需要在北京五道口附近做一个足够温暖的独立青年空间,有更多的藏书和CD,可以打造这样一个氛围,让无数有意思的、怀抱理想和梦想的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可以聚到一起,随意看书,聊天,也可以自由举办沙龙读书会和戏剧表演等等活动,通过彼此,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发掘更多的价值观,和发现更多的生活的可能性。原来生活如此多姿多彩,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改变自我和世界的。”

或许就是这样的愿景感动了一批人。在当时,甚至有一些没来过706的学生也参与了众筹,有的人一口气捐出自己几个月的零用钱,为的只是不让这家青年空间消失。众筹不但帮助706渡过资金难关,也幸运地让它被更多人知道。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706”对许多人来说不再是一个普通数字。

©706的五月风暴纪念活动上,印有
居伊·德波纪录片片名的纪念T恤
五道口的生活实验

在青年人口口相传的同时,706也被多家媒体争相报道。706在外界眼中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甚至有人将其“神话”——塑造成一个诗意的乌托邦。

方荣不认为706是一个乌托邦,也不觉得706是个青旅。那么,706到底是什么,青年空间又是什么?706现在的Slogan是,“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显然这不是对青年空间的解释。

成立之初,创始团队对青年空间的定义是,“一个由青年人组织和运营,支持青年人活动的创新平台”,但这不够明确。

于是,创始人之一的宝忠进行了补充。他认为:“青年空间有三种:一种是如706那样,从创立之初就明确自身的公共空间属性,依靠办活动运营起来,慢慢增加咖啡馆、图书馆、住宿等功能;一种是从咖啡馆、青年旅舍等形式转型,填充上活动,给本来纯商业运营的实体空间营造出公共交流、讨论的氛围;还有一种是学校社团式的,空间主体是学校空闲的场地,运营团队一年年换届交班。”

在解决关门危机后,运营团队为706设计了四个业务模块:活动、社群、青旅(青年旅社)、游学。其中,打造社群成为706青年空间的核心要务,其他业务都是围绕社群而做。

方荣踌躇满志,他希望在五年内开设706分部,把青年空间的理念传递给更多人。

706重建了,影响力也在蒸蒸日上。钱理群、秦晖、刘苏里、梁晓燕、许知远、张鸣、周濂等学者先后受邀来办活动,《纽约时报中文网》《中国青年报》《博客天下》等著名媒体的记者来这里采访,像一个被人看好的潜力股,706受到越来越多人追捧,也吸引了很多在校学生。

《博客天下》在一篇关于706的报道中写道:“2013年暑假,张雅馨来北京办事。饭后,朋友说,'带你去706参观一下’。当天,一个品酒师正在天台做品酒会,许多人在那里喝酒、聊天,'感觉都很有思想’,有人给她讲了他们从五道口暴走到天安门广场的事情,让她觉得这里的人'有点不太正常,但又很好玩’。”后来,张雅馨成为706的小管家,协助发起一系列思想交流活动,包括苏格拉底式对话、德国青年运动的讨论等。

甚至,一些想要创业或者人生出现瓶颈的青年也来到706,他们听说这里有不少学者、创客,就想来一探究竟,渴望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

706汇聚了很多大学生、休学者、间隔青年、田野调查者和学者,他们大多对主流价值观存在异议,对既有的生活方式保持怀疑,但又没有问题的解决方案。706为他们提供给了一个暂留地,他们在这里找寻同类,批判当下。

他们指出日常生活存在的规训,质疑学校教育存在的功利与腐败,鲍曼、福柯、波伏娃、葛兰西、马克思、哈贝马斯、列斐伏尔、托克维尔乃至1968五月风暴反抗者等先辈都能是他们的精神向导,在更广泛的人群看来,他们是一群难以理解的青年人,但他们不在乎那些人的眼色。

就这样,这群冒险家在706成立了生活实验室。这是个方荣都管不了的组织。

在生活实验室,706的创始人也不能决定一切,他们只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规范上握有决定权,其余事项只有建议权,而最终决策要由住客民主投票。有一次,方荣想要对生活实验室的大厅进行功能改造,但因为住客的集体反对,建议就被否决了。

袁满就是在那时加入706,被生活实验室的理念吸引,并担任了第一届生活实验室的会长。然而,带给他的第一体验不是惊喜,而是混乱。生活实验室公用厨房大量锅碗瓢盆无人清洗、住客的沐浴用品被人乱用、管理团队购置的用品被随意丢失、深夜天台的醉酒吉他客,吵得别人睡不着觉。

一些住客要求中止混乱,把生活实验室变得更有序。于是,为了激起住客的自治热情,改善生活环境,自治委员会应运而生。这个委员会借用罗伯特议事规则展开讨论,经过动议、复议、辩论、投票,制定出在这个空间里的居住规则。

©五道口的夜景(图源:706住客罗克)

“我们不希望住客只是简单地住在这里,而是希望他们能够真正形成一个共同体,并在其中培养公共生活的能力。”在方荣的设想里,“如果有个自治委员会,就可以大家投票决定,经过一个听证的程序,避免任何人蒙冤。”

用宝忠的比方说,706的管理团队相当于这里的“政府”,自治委员会就像是一个“游说团队”。但事实上在生活实验室,自治委员会的权力不比管理团队小。

袁满后来回忆道:“(自治委员会)甚至要求管理团队放权,争取更大的议价的权利。”它“也曾解决过纠纷。一次住客的物品遗失,失主和管理团队双方难以协调赔偿事宜,最终由自治委员会作为第三方,在双方充分表达、辩论后,平均'陪审团’的意见和决议,得出了一个双方认可的赔偿比例。”

《冰点周刊》的陈卓在《群居生活的民主练习》中记录了这次失窃事件。“一位女生把签收过的快递包裹打开后放在了公共区域,几天过去,包裹不见了。包裹价值不菲,管理团队认为主要过错不在自己,女生却坚持自己只愿承担1000元的损失。自治委员会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

为了保证与会者意见的充分表达,自治委员会安排管理团队和女生分别陈述意见,陈述完毕后,委员会每个成员写下自己认为合适的赔偿比例,陈述理由,最后进行匿名投票,确定管理团队应该赔偿的比例。大家认可了这套流程,最终根据票决比例,管理层需要为此次失窃赔偿3725.2元。

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这个结果。袁满认为:“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合理,大家没有就事论事。”706的管理团队也对结果感到无奈,但方荣却接受了,“因为这就是民主,只要程序合理,任何结果都需要接受。”

短短一个月内,自治委员会内部草创了二十二条章程,细化到会议的具体日期,如何弹劾委员会会长,以及会长、副会长、分管会长的权责。自治委员会治理下的生活实验室有权审核入住人员,如果大部分住客不喜欢,新人的入住申请就会被拒绝,而如果有人违反生活实验室的规定,哪怕这是706的熟人,他也会面临严重处罚。

有一次,706的老成员桃乐茜本来和生活实验室成员约定去宜家购买厨具,周末为了方便和住客交流、协商购物事宜,她在生活实验室打地铺一宿,忘记征求其他住客同意,这件事触犯了生活实验室的规则,她因此被禁止进入生活实验室一个月。

但事情并非没有商榷余地。桃乐茜留宿事件引发住客争议,一个月后,这条关于留宿的处罚规定被修改了,新的规定是临时住客留宿需缴纳100元一晚的房费。

规则与人情之争在自治委员会持续。大部分人都认可规则的重要性,希望建立一个井然有序、有据可依的生活环境,但在实际操作中,事情就没有这么理想。

在美留学的邵城阳曾观察706的生活实验,他认为:“这是一次日常生活层面的新尝试(尽管尚未达到日常生活革命的程度),一个当代的法朗斯泰尔。”

这个生活实验在现实中不如人意。大部分人对自治怀有好奇,但无法长期坚持,自治委员会风风火火地建立几个月后,大家开会、自治的热情就大幅消退了,袁满主持会议常遇到人到不齐的情况,方荣也发现“大家对自治的积极性不高,开会时很少人来”。而当袁满卸任后,自治委员会干脆就搁置了。

而生活实验室延续至今。它原本只设在五道口,如今计划在望京和双井开辟新的驻地。不过,自治委员会却有了调整,最初那个强势的自治委员会不复存在了。因为在实践过程中,管理团队发现大家对自治的热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例行会议也很少人来。到后来,自治委员会就成为一个松散的存在,生活实验室的成员依然根据事宜进行投票表决,但很少再通过漫长的会议来决定。

五道口一点一点消失了

706出现在五道口绝非偶然。

五道口曾是一个村。1980年代,甘培根、黄永鉴、陈坚等人来此筹备建校,五道口的一些卫生院被改造为校舍。1981年9月,这里诞生了中国现代金融和货币经济的重要阵地——“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它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的前身。那时的五道口布满了荒地,每当火车到来,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1992年,北大科技园诞生,后来,华联地下超市、清华同方、搜狐大厦、华清商务会馆等逐步在五道口落地,五道口还撑起了万圣书园、豆瓣书店、三联24小时书店和雕刻时光等文艺空间。五道口具有良好的文化和思想氛围,这是青年空间最可观的基础。

对思想的热情为706注入活力,吸引了源源不断的青年人。可706的模式能否被复制,至今依然是个问题。如果不是二次众筹,706在2018年就会面临二次关门。青年人高喊理想,而现实是还不完的房租。

706并不拥有自己想象的那个庞大市场。他们本想靠外租活动场地赚取部分收入,但并不成功。而且,咖啡馆位于居民楼里,没有名气,也招揽不来顾客。所以,706靠活动和咖啡馆赚取的收入并不多。在2017年和2018年,管理团队也曾试过线上教育、知识付费,但大多以失败告终。到如今,706最主要的收入还是住宿。

与此同时,由于邻近居民楼,706的本部面临投诉困扰。2015年夏天,有邻居因为不满706的活动,接连几个投诉电话打到派出所。公安系统的回执流程要求小区保安前往确认并解决纠纷,加之当时房租合同临到期,房东就想退租。管理团队多方斡旋,才把事情平息。

此后数年,706也曾因为举办活动和一些住客开展游戏遭遇投诉困扰。为了保全706,管理团队不得不严格限制住客的游戏频率,尤其像狼人杀、德州扑克这样很受住客欢迎又声响巨大的活动。而在2017年,因为一位青年喝醉酒后在天台上呐喊扰民,管理团队一度关闭天台,这才度过了被投诉的危险。

706在外界看来理想气息浓厚,实际管理起来琐碎无比。方荣几乎每天都会陷入大大小小的琐事之中,与新住客沟通、打电话谈论合作细则、微信添加报名用户、审核申请入住者信息、交代住宿规则、协调场地和时间分配......

而小管家和新媒体运营人员同样琐事缠身。小管家需要在固定时间站台坐班,处理入住信息、收拾床铺、和阿姨一起维护空间清洁,时不时还要给不知706大门密码的新来者开门。新媒体编辑则不得不和排版、标题、其他部门的意见较劲,有时一小时能解决的事情,因为其他部门或活动组织者的意见,到深夜十二点才发送推文。

琐碎而报酬有限的工作,导致这两个岗位人员流动迅速。小管家一般两个月换新面孔,新媒体编辑也处于几个月就会调整的状态。一些人在来之前对这里充满向往,工作后却感到失望,有的人无法忍受,就带着幻灭的情绪离开了这里。

2018年夏天,706弥漫着消极的情绪。本部最长寿的猫“卡门”坠楼身亡。它是一只见证了706发展的大黄猫,和不少住客都有接触,当管理人员说找到卡门的尸体时,住客们都不敢相信,“卡门之死”唤起了很多老住客逝去的回忆。就在这时,笔者目睹了706本部一半空间被房东收回。

那段时间,木质阶梯上不再有卡门的身影,它的儿子麻圆自己游荡着。花生食堂异常安静,只有在世界杯比赛时,才会燃起喧嚣。方荣暂时停止了所有对外活动,狼人杀等游戏也被禁止。

其实,房东收回一半房子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已扩散开,方荣和朋友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扭转危局,终究无法挽回。

那阵子,北京的音乐俱乐部热力猫再一次停业,五道口知名的休闲咖啡馆桥咖啡在坚守十四年后,因为租金上涨50%,也要关门打烊。

已经离开706的宝忠感慨:“五道口一点一点消失了。”

©曾经的706花生食堂

2018夏天,天空卷了起来,阴阴沉沉, 706本部损失了一半空间。

那阵子我就在本部,看到706和邻居家的墙壁间生出了第三道门,有门把手,尚未粉刷,木材杂乱一地。走进706,咖啡馆一侧空无一人,花生食堂已停用,储物柜里的行李箱都挪到了咖啡馆。锅碗瓢盆复归原位,棕色墙纸上贴满了写给706的祝福,但已经没有人就餐。

深夜,方荣一遍遍地在706空间里慢慢踱步,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后来说:“始终觉得卡门还在某个角落慵懒地躲着。它在706生活了5年,2周前,它和年糕一起从706天台掉下去摔死了,在五道口地铁边的小树林给它下葬的那个晚上,706的好多女生哭得不行。可惜,我当时还在中关村派出所沟通保住房子的事情。”

那一夜,向来开朗的方荣,回到办公室,面对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商业区沉默着,他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车轰隆隆经过五道口,火车硬座席上挤满了疲惫返乡的北京租户们。

方荣在日记里沮丧地写道:“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

青年空间的“至暗时刻”

706的处境愈发艰难。经营不善、公共空间的萎缩和长期入不敷出,让它背负了数十万元债务,在秋天如果拿不出足够费用支付房租,本部将面临第二次关停。

财政危机让越来越多人质疑706团队的运营。方荣和他的团队在一轮又一轮的解释中心力交瘁。但更多人对706是否存活无动于衷。

“706再这样下去是不会长久的”,“这里不就是你们逃避生活的乌托邦吗”,“706聚集了一群不愿直面现实的年轻人”......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哀声叹气。还在706做事的罗克很反感对青年空间的唱衰论调。他觉得706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未来一定可以走出困境。而当笔者问起如何走出时,罗克提出,可以借鉴国外的公社制度,但具体怎么操作,他没有深入谈。

方荣也没有放弃。在他的设想里,706可以在2021年前找到合适的盈利模式, 2021年也是他为自己设想的离开时间。他希望,有一天706可以不仅靠某个人的支撑活着,而是靠一个稳定的共建人团队支撑。但直到现在,这个设想都没有实现。方荣筹备的共治委员会也在落地过程中不如人意,甚至有生活实验室成员表态不想加入这个委员会,因为讨论太麻烦,做事又低效,他们觉得还不如传统的一套。

2018年秋天,为了及时支付租金,706不得不发起第二次众筹。有上百人参与了这次众筹,捐款数额达到28万。

706再一次靠众筹活了下来。可它还能靠这种方式支撑多久?方荣至今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

在离开的人看来,706能活到2019年已经是个奇迹。青年空间是个不合时宜的偶然产物,随公共空间的兴盛而产生,也随公共空间的衰亡而消失。在本部失去一半空间、大量活动组织者离开后,706的公共文化部分已被大幅削减,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生活化、娱乐化的话题。

706公众号内容杂乱,时而学术,时而琐碎,这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团队内部在内容生产上的分歧。有成员认为706应该容纳多种声音,多记录空间个人的故事,但也有成员认为:故事不等于琐碎,706现在的内容生产缺乏把关,拉低了706的整体调性。

©2016年的706咖啡馆团队

公共空间的衰弱

七年来,706经历数次人员更替,也在价值观上出现了微妙变化。最初,这是一个偏向精英的、自由主义的言说空间,邀请的嘉宾在公众认知中也多是自由主义者。而近两年,随着人流变化以及大环境改变,706不再是某一种观念的承载体,而是影响青年人的多种观念的汇流地。

这里依然保持了自由主义色彩的读书会,同时也会举办保守主义的思想活动,既有右翼的,也有左翼的。706内部的热门书目变化也反映了这种情况——三年前,706最受追捧的读物是《1984》、《论美国的民主》、《论自由》、《黄金时代》、《规训与惩罚》等,如今,被争相研读的则是《诸众的语法》、《守望公众领域》、《日常生活批判》、《空间与政治》、《世界的苦难——布尔迪厄的社会调查》、《寻求空间正义》、《叛逆的城市》、《偶然、反讽与团结》、《事实改变以后》。

但方荣不认为706有明确的价值观,更多是因为活动的调性,传递出不同的价值色彩,这是活动发起人的原因,不能说明706本身有什么价值倾向。

在他眼里,706建立的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允许人们在这里自由谈论思想。人们来到这里,渴望解释自己和这个世界。

在过去,这样的场景存在于校园,或者特殊时期社会运动所激起的新型空间里,它培育民众的思想热情,给予民众一个暂时逃脱繁重物质生活和消费浪潮的窗口,但在资本主义导致的结构性问题难以克服的当下,走出校园的人们愈发缺乏这样的空间。

青年人处在沉重的工作压力下,面对上级的剥削和高房价、高租金的困扰,这种压力让他们没有闲暇去“诗意地栖居”。而与此同时,大型商场兴建的背后,是培育思考的公共空间的消亡。随着消费空间的大踏步前进,思想空间的发展却十分有限,这样的公共空间在高成本生活面前显得非常脆弱。

©2015年的706

706的价值之争

直到现在,706除了一些基本的规范外,并没有提供一套明确的价值观来整合社群。以至于有人说,多元主义就是706的价值观,所谓的包容一切,不提供价值判断。

但是,多元主义恐怕也不是706的价值观,706的创始人既反对狭隘的敌我区分,也担心放弃价值判断、简单提倡多元会导致价值虚无,甚至助长那些他们所厌恶的价值的泛滥。

在一个言论场里,一方的消极退让就是对另一方的鼓动。实际上,706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价值观,但如果你融入其中,就会发觉,这个空间的核心成员至少有明确的反对对象,从中或许能看出一些706的基本价值。

比如:在706,强烈的民族主义或谓之国族主义是不被提倡的。在社群的分享会里,如果参与者只是平和地表达自己的民族认同、爱国取向,这没有问题,但如果他说出近似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即使不会被驱逐出社区,也会被冷隔离。

706很少有人愿意和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交往,核心团队也不会吸纳他们。那种狂热的民族情绪会让706成员感到不安,对706而言,这个群体令人忌惮的不是个人的民族认同,而是一种狂热压制理性的情绪。

除此之外,706的社群不赞同官僚式的腔调。最明显的一点是:官僚体系的话语是秩序分明的,有对上级的体认,但在706并没有明确的上下级之分,即便是706的创始人,也会处在被弹劾的行列。曾经有人想来706做新媒体,但被团队婉拒了,理由就是他的口吻太官僚。

706最基本的价值在于平等——社群成员面对面时,暂时放下荣誉名位,坦诚相待的平等。从这一点来看,高校精英创办的706,流露出不那么精英的价值观。至少706并没有在制度设计上给精英(或者说高学历、高权位的成员)优待,而外界之所以会对706有精英式的遐想也和媒体的报道有关。

比如,许知远、罗振宇、秦晖、查建英等曾被邀请来706做客,就成为媒体报道经常引用的名字。并且,由于五道口周边高校众多,常有名牌高校学生或海归前来,似乎给人一种很精英的感觉。然而,706的大部分人没有那么显赫的身份,他们可能是普通上班族,可能是二三本学生,可能是刚失业的迷茫青年,只是他们很少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他们在舆论中是失语的。当然,这个群体也曾抗议过。

2018年,《好奇心日报》一篇报道就引起了706社群内部的讨论。这篇报道截取的对象多是高学历人士,比如清华大学的学生、北大元培学院的学生、海外的留学生等,有的社群成员提出来,这只是满足精英想象的706,更真实的、涵盖更多阶层的706并没有呈现出来。也有人为报道进行解释,认为这不过是媒体的基本操作,并无不妥,但这次争论,多少反映出706内部成员对“706是什么”、“如何呈现706”的分歧。

©706五月风暴期间“马拉萨德”戏剧剧照

2018年最后一天夜里,经历数次整顿的五道口酒吧区依然人满为患。行人只能被挤到最靠马路的小道上,才能避开跃跃欲试的蹦迪男女。同一片天空下,706正在举办自己的跨年活动。

706给那个跨年夜定下的主题是“重返黄金年代”,一个公共空间的黄金年代。在节日的喜庆中,那个让人熟悉的公共空间讨论热潮重现眼前,许多昔日的706成员,旧地重游,举杯畅饮。

他们当然知道过去的岁月已疾步而去,积灰的玻璃,只能触摸。但他们愿意在又一次追忆中,捡起地上的碎片,在一团幻梦的光影里,重返自己的黄金年代。

就在前一天,撰写跨年文案的罗克参与了706的跨年诗会,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朗诵起了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探望病人》。诗的结尾写道:

自1968到1976。

仿佛在时光隧道里,洞口出现在

最意想不到之处

属于少年同性恋者的隐喻的洞穴,他们直面——

比所有人都勇敢!——诗歌与不幸。

然而,那是1976年,达里奥·加利西亚的脑袋有

一次环锯术留下的永久印记。

预示别离的一年

它像一只打了麻药的巨鸟般走来

在被时间凝固的片区里穿越死胡同。

像一条河流充满黑尿,绕着墨西哥的主城流淌

被查普尔特佩克的黑老鼠谈论和带引的河流

河的措辞,时间里消失的片区,它流逝的指环。

即使马里奥的声音和达里奥如今

尖细得仿佛动画般的声音

在不幸的空气里热情洋溢

而我知道,以足以预见的虔诚凝视我们的形象里

在墨西哥式激情的透明偶像里

蹲伏着巨大的警示与伟大的宽恕

那不可命名的事,梦的部分,多年之后

我们会以不同名字称呼,全都意味着失败。

真正诗歌的失败,我们以鲜血写下的诗。

还有精液和汗水,达里奥说。

还有眼泪,马里奥说

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哭泣。


本期配乐】
片头:仁科《我们,你们,他们》
结尾:鲍勃·迪伦《One More Cup of Coffee》
剪辑 | 赖勇
文案 | 宗城
文字 | 宗城
编辑 | 朱丽婷
校对 | 澎湃·市政厅
视觉 | 野生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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