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身影

我和外婆有至深的感情。纵使如此,我却发现,我对外婆的记忆少得可怜。

外婆的脸我似乎记不住了,脑海里只有一张似乎一直没有变过的笑脸,一看见我就出现的那张笑脸,眼睛眉毛往两边张开,脸上的皱纹也往两边挤,没有牙的嘴巴嘴角上翘笑成一条细细弯弯的黑洞。眼神已经浑浊,却有明亮的柔和,脉脉地注视着我。

而一想起外婆,拂之不去的是外婆的身影,就像一直站在我的心里,等着我,迎接我。

外婆家在老式民房,一片房间以错综复杂的走廊相连。外婆家在主要走廊的尽头,需走过一条长长长长的走廊才能到。

走廊两边都是房间,房门一般是关着的,因而走廊总是黑黑的,就算白天,也看不清人脸。偶尔谁家的房门打开,一小片阳光就像印在黑色地面的一幅画,带着光线里跳舞的灰尘。

厨房要穿过这条走廊,出去。

那时,外婆去厨房做饭时,我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玩。在老式的矮柜上用外婆给我准备的材料,一个人玩做饭做菜过家家。算算外婆做饭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张望,等外婆来。

外婆的身影总会突然出现,手里端着饭菜,背后是走廊外耀眼的光线,脸是看不清的。我隔了多远也能一眼认出外婆的身影。一出现,我小小的心脏似乎立刻松了下来——原来我一个人在屋里是怕的,见外婆来了,立刻轻松了,心儿像在飞。外婆的身影走过长长黑黑的走廊,小心地走着,端着给我做好的饭菜,由小变大,靠近时,外婆逐渐能看到我,我也能模糊看到外婆脸上的笑。要么我会大叫一声外婆,或者外婆会叫我的名字,我会跑上去看外婆给我烧了什么,或放心地跳回屋去继续玩我的过家家等着吃饭。

我发现,原来小时候我对大人的年龄都是没有概念的,现在,回忆外婆,我需要以外婆去世时的年龄倒推去计算某个时候外婆的年龄。

那么,那时我外婆已经70岁高龄了,身影却是年轻的,步履轻盈,个头颇高的身板直直的。

我们那里的俗话说,老人不能摔,摔一次老一次。

我中学时,外婆已经80多了,身体健康,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一直一个人住,我们周末去看她。

我高一时,外婆摔了一跤,摔伤了髋骨,在床上磨了几个月后终于可以下地,却拄上了拐杖。

父亲问学校要了一个单间,我们把外婆接了去。那个单间在学校内,离我家在学校里的公寓楼不远。每天晚上我给外婆送饭。妈妈把饭菜做好后,用饭盒装好,放进口袋,我拎着去送给外婆。

外婆那个单间旁边都是教室,门前一口池塘,隔壁还有两个单间,住了两位青年教师。青年教师们总不在,所以放学后,那里就没什么人了。

在我送饭的傍晚,已经沉到教学楼后的夕阳落在天上的余光正好落在那口池塘里,外婆就拄着拐杖,靠着门框,站在门口,等我。天上池塘里的夕阳的余光给她的身影打了一圈柔光。

那身影好像瞬间佝偻了许多。以前那直直的轻盈的身板虚弱,站立不稳,要依靠门框的支撑。身影的面积却变大了——因为以前外婆一般穿着单衣或薄棉袄,摔了后身体不好,怕冷,总是穿着比我们冷一季的厚衣服。

那时的我也许有某个感觉,却不能体会那个感觉,那个感觉却刻在我的心里,等我成年后时不时想起,每次想起,心都泛着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像只轻盈的鸟,拎着饭盒飞向外婆。外婆一见我,立刻笑,夕阳的余光里,我看不太清楚那张脸。

有时我把饭盒拿进屋,外婆跟在我后面,一瘸一拐。我扶外婆坐下,帮外婆把饭盒打开,筷子拿好,让外婆开始吃。那个年龄我却已不习惯和外婆太过亲昵。外婆开始吃了,我就不好意思地说声我走了,跑回了家。外婆恢复得更好之后,有时我着急回家吃饭去上晚自习,我就在门口将饭盒递到外婆手中,说一声外婆,吃饭,转头就走。

现在想来,外婆那时是期待我留下来陪她吃饭的,她的身影是等待的,她的眼里是期待的,而我却没有一次停了下来,说我和你一起吃。

我大学后,外婆搬回了自己家。

后来外婆又摔了一跤,彻底无法下地了。她不肯去子女家住,子女们给她请了保姆,她还是住在自己的老屋里。

我从每年回去两次,变成了每年回去一次,再变成几年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匆匆去外婆那里探望几次,然后忙自己的各种同学聚会。

那段时间对外婆的记忆几乎空白。我只依稀记得每次去,外婆都在床上坐着,一样的屋子,却不知怎么永远那么黑。我记得原本阳光是从高高的窗户照在屋子中央,把整个屋子都点亮的,那时照进来的阳光似乎也是微弱的,照不亮房间,也照不到外婆坐的地方。

外婆坐在巨大的影子里。我只看到一个大大的身影,在床角,看见我来时努力欠身向前的迎接。笑脸是一样的,眼里的柔和就算在暗影里我也能看得清。

那时我的心是揪着的,心里歉疚,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也没什么话说。外婆和以前一样热闹地叫保姆拿饼干拿糖果。那些东西和以前一样藏在盒子里,有时盒子放在吊在屋顶的篮子里为了防老鼠,只是,外婆不再能轻盈地一掂脚帮我拿,而是用虚弱的声音叫保姆。我们干坐一会后,也就走了。那时,我有点像从那个屋里逃出来。我无法面对虚弱衰老的外婆,心里难受,又什么也不能做的无力。

如今算算,那时外婆已经九十多了。

最后一次见外婆仍是这样一次省亲。那时我工作了几年,大了些,知道些事了。去之前我就和母亲及大姨商量,要在外婆那包一次饺子。母亲和大姨知道我的心愿,同意了。

外婆那里已经多年没有开伙。平时保姆都是用小炉子和电饭锅在房间里煮东西,厨房多年没用。母亲和大姨把厨房打扫了一遍。我们几个孙辈在外婆的房间里包饺子,去厨房煮,再在房间里吃。那个房间大概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邻居们都来看。这些邻居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长大了,他们衰老了,有些已经不在了。他们都记得我,说长这么大了,你外婆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下你外婆要高兴了。

那天外婆话并不多。她耳朵也背了,我们聊天她不一定听得见,和她说她也答非所问,引得我们哄堂大笑。她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就也跟着我们笑。那天屋子似乎亮一些。外婆仍坐在那个影子里,我却能看清外婆脸上的笑。那天外婆一直笑着。她靠墙坐着,身形庞大。

那竟成了和外婆的最后一面。

外婆去世时我赶了回去。见我小时候用来过家家的那个矮柜子,我用过坐过的桌子椅子都搬了出来,我的心里像什么东西被剜了出去。我竟不敢再进那个房间。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寂寥廖得让我觉得我记忆的全部被突然抹去。墙上挂着久已逝去的外公和刚刚离去的外婆的像。外婆终于和外公团聚了,他们并排在一起,我发现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外婆的脸。

外婆盖在白布下。我盯着那张白布看,思索着,为什么这副身体看上去那么小,我明明记得外婆个子一直挺大的,最后一次见时她在床上坐着看着也还魁梧。思索了许久,我才明白了。外婆哪里还魁梧,都是常年的厚棉衣显的。

其实,外婆早已老迈,不知什么时候,萎缩成了这么一点。

我的泪于是不停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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