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從蘇州來。
五月,枇杷的清甜,挂满了初夏的苏州。
苏州的东山,进入了繁忙的枇杷采摘季。几乎走到任何角落,你的视线里都会有枇杷树,层层纷飞的翠叶间,缀满着一簇簇小巧玲珑、黄澄澄金闪闪的果子,薄薄的外皮裹着水灵灵的果肉,令人齿颊早早生津。
外来的食客,可能会表示好奇:为什么在苏州东山看到的枇杷是圆球形的?而苏州人听了,可能也同样诧异:难道枇杷还有别的形状?不信,你去看古代的工笔画,画家笔下的枇杷不都是圆球形的?
现在南方许多地方都种植枇杷,因为品种的杂交和改良,果子体积可能更大颗,形状还有椭圆形,或是梨形。
然而,苏州作为中国种植枇杷的传统产区,仍旧守着初夏成熟的约定,亦如几百上千年前古画上那般,保留着圆溜溜的样子。难怪都说,苏州处处透着文人气,甚至连一颗枇杷,也要和宋画上长得一模一样。
天真玲珑的东山枇杷,继承了这片水土上的基因,也延绵着苏州清新文雅的气息,在复古的雅致中,透着现世的欢快,盎然生趣,喜悦自见。
岁月深沉,往事斑驳,却有一颗颗璀璨的枇杷,让我们品咂着苏州从未失却的滋味,那般通透而悠远着的,就在这样的初夏。
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后,花逐谢,叶渐稠,历过几番春风春雨,默默酝酿着果熟的气息。
浅浅的夏天,悠长的江南,生出了这样的枇杷:饱满诱人,又单纯无邪;可爱可亲,却似绝了烟火。像风华正茂的少年,桑间濮上,赴约而来,只是远远地望见,却已不禁眉开眼笑。
枇杷熟得早。所谓“枇杷黄,果子荒”,因为此时节其他果子大多还未熟,所以早熟的枇杷也得了“初夏第一果”之称。物本以稀为贵,再加上枇杷清香爽甜,格外引人爱慕。
枇杷早熟,不过《千字文》里还有一句:“枇杷晚翠”。
一个“晚”字,又道出了枇杷些许别样的身世:“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原来枇杷从去年晚秋已开始孕育,叶子经冬苍翠不凋,从从容容,慢慢悠悠,才在初夏时结出了一颗颗灿若阳光的果子,洒在青碧的天色与山色上,将清浅绵软的时光逐个点亮。
齐白石 《荔枝枇杷图》
交越四季的枇杷,似乎也分不太清楚是早是晚。但这种“备四时之气”的意蕴,倒是十分讨中国人的欢喜。
其实,人生亦是如此:若求常青,又何必分什么早晚?无意于汲汲营营的枇杷,只是兀自生长着,寂寞有时,烂漫有时,待把世间风光看遍,也便是开花结果时。
明代王世懋在《学圃杂疏》里说,“枇杷出东洞庭者大。”东洞庭,即是苏州的东山。可见那时苏州东山的枇杷,已经盛名在外。
苏州人吃东西,最讲究时令。东山枇杷,正是时令之物,上市时间仅有二十天左右。趁新鲜,谁不想去枇杷树下,随心所欲地吃,一直吃到醉……
成熟的东山枇杷,很容易撕下外皮,但还是要一双细致的巧手才好,因为果肉细腻白嫩,汁液淋漓,若是不小心,就很容易淌一手。
把剥好的果肉丢进嘴里,轻轻嚼破,舌尖和牙齿微动,剔出滑溜溜的果核,鲜甜绵软的果肉则很快化作甘甜的泉水,浸润着口腔,滑进胃囊的同时,也击中了似有所悟的心灵。几颗下去,心明眼亮,身心俱爽……
枇杷是宝,果肉能餍足胃口,也能润五脏,滋心肺,连枇杷叶也有极好的药用价值,可以就着冰糖雪梨慢慢煨,也可以制成枇杷膏、枇杷露等等,都是生津补气止咳的名药。
初夏的枇杷,满足着小小的口腹贪念。时令以外的枇杷,也不曾失去对我们的体贴。
提起枇杷,就有一种鲜衣怒马的画面感。枇杷身上,也总是绵延着一份艺术气息。
枇杷成熟时,在繁茂阔大的绿叶丛中,跳出一簇簇灵动活泼的黄金果,在清雅亮丽的色彩间,形成鲜明的对比,既超然于物外,又透出世俗的暖意。因而,枇杷向来也是画家笔下的好题材。
金农 《枇杷图》
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画过不止一幅洞庭山的枇杷。有幅《枇杷图轴》,绘一枝枇杷,结着累累的果子,题字写道:“橛头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妻同一饱。”
有人说,“山妻”本是“山翁”,金农在这里笔误了。我却宁愿相信金农是有意的。金农画这画时,已是七十多岁,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已离世多年。晚年生活凄凉、身体多病,令金农常常在画卷中表达这对家乡和妻小的思念之情。
那个初夏,金农画着洞庭枇杷,脑海中不知有多少故事在翻飞起伏。虽然老无所依,但是颜色正好的枇杷,能否帮他寻回远去的生活气息,带来些许温暖的慰藉?或许,他永远拥有一个鹅黄色的梦境,在那里,他与山妻同饱,大快朵颐,躲在那幅怡然自得的画面里,不愿醒来。
许多后辈画家,比如吴昌硕、潘天寿、齐白石,都喜欢画枇杷。或许,有人画枇杷画得比金农好,但是“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妻同一饱”这样的话,我想,他们都写不出来。
枇杷虽只能在短暂的初夏时间里吃到,但是枇杷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十分美观,因而许多苏州人家都喜欢在庭院里种植。
自古以来,名人雅士,市井乡民,都有栽枇杷树的趣闻。陆游在山园里种过不少枇杷,自己不舍得吃,都送给了朋友。唐代女诗人薛涛,“枇杷花里闭门户”,栽有枇杷树的家门口,雅号“枇杷巷”。
因为到处遍植枇杷树,苏州东山的山坡和路边上,无论何时,永远显得那么郁郁葱葱。我们也很容易想起,写枇杷写得最好、留给人们念想最多的,也是一个苏州人,他叫归有光。
归有光没有写枇杷果,而是写了枇杷树:“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江南人家的院子,杂花生树,草木繁华,但是因为《项脊轩志》里这句情深意重的话,无数人心里独独长出了一棵枇杷树。因为人生总要经历失去和坎坷,我们在各自的际遇里,要面对不同的寂寞与痛苦,那么又该如何让它们转化成为思念与动力,温柔妥帖地陪伴着我们度过每一个日子?
又到一年枇杷成熟时。心中的枇杷树长成了什么样子,却只有自己最清楚。枇杷生生不息,愿时光里的我们,深情一如往昔。
编辑 | 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