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2《 姐姐的嫁妆》下/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记得姐姐出嫁的那天早晨,天阴沉着没有一点喜气,母亲跑前跑后木头人似地忙碌着,姐姐一直在轻声啼哭,上了轿,还独自啜泣不止,情景十分凄凉。
三叔曾说过,姐姐若是个男孩子或是读了书,必定会走南闯北。三叔的话,是基于小时候他对姐姐的了解,三叔本只长姐姐一岁,小时候一起玩耍,常与相争,而姐姐很少服输。
这情景我无缘得见,却见过姐姐和哥哥的那一番争持不下的情景。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七
姐姐的嫁妆 (下)
初冬的一天,母亲带我们来村口的坡池边染布,准备冬衣。方法是先用煮好的橡壳水将白布染黑,再用坡池里的黑渍泥涂一层在布上,把黑色定住。这是项艰苦的劳作,北风中池水很冷,母亲和姐姐、哥哥的双手都裂了口子。哥哥比姐姐小两岁,谁也不愿把手再伸进水里,便你推我,我推你,争执起来,互相指责,各不相让。我在一旁玩耍,急了,说:“你俩少说一句,行不行?”他俩一听,就一致对准了我,说:“让我们俩说说你试试。”我说:“试试就试试,我保证不说话。”他俩说声好,就向我走来。为了故意激怒我,一齐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大声数落着。我直挺起身子,一动不动。二人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母亲一旁也笑了,说:“看你俩枉长恁大,连个小娃子也不如。”于是,纷争结束,又高兴地干起活来。穷困岁月,母子四人这般的快乐时光,是我记起的我们母子四人在一起的唯一一次快乐的时光了。后来,哥哥出外学艺,姐姐出嫁,我到了渭南,旋即哥哥夭亡,母子四人是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了。
的确,姐姐的性格中有一种气概与不屈和遇事的立断与担当。文革中,因岳父家身遭危难,逼得我妻子抱着满月不久的女儿,远赴新疆报到,家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姐姐却当机立断,毅然撇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子女,决定由她陪着,同赴新疆,去照顾我的妻子和幼女,此事我在《留在小城的梦》一书中,有详细记述。姐姐的意思是除我之外,只有她亲自去了,她才放心。在那个遥远的陌生地方,她内心十分强大,当人们还以为她是妻带来的保姆时,她却觉得唯有她才是保护我家小的那个行进在戈壁荒漠上的侠。
姐姐从小聪慧机变,有智谋。却命运不好。少年丧父,中年丧夫,不仅没有上学读书的机会,一生也都未能摆脱了困顿生活。但她从不向命运低头,始终保持着对前景的追求和期盼。她供儿子上学,使儿子当上了乡村教师。我这个外甥很聪明,喜欢文学创作,曾一度是洛阳文化馆培养的重点业余作者。但是当了乡村教师,一半农民,一半先生,既教书又种地,忙不过来,才把创作丢了。姐姐的大闺女学习不行,不供了。小女儿喜欢学习,不仅供她读书,还要供她上大学。高中毕业这年,小女儿上的是孟津二中,二中是中原名校,升学率极高,按小外甥女的学习情况,考上普通大学应该没有问题。但姐姐还是觉得不保险,以为我在西安工作,城市条件好,有时间学习,最后一学期,非要小外甥女到西安来复习不可。姐姐另外有个想法,就是我岳父是大学校长,我是记者,到时候可以帮上大忙。殊不知高考制度首先是不能异地高考,姐姐毕竟是普通农家妇女,许多道理说不通,我怕寒了姐姐的心,便屈从了。结果,小外甥女在那年高考时名落孙山。但姐姐并不灰心,接着让我又把小外甥女介绍到我曾工作了十年的小城谋生。姐姐也跟了来,终于有了许多年的平安和生活。
但命运这东西,往往面目可憎,恃巧耍乖,捉弄人生,让幸运儿锦上添花,让困厄者雪上加霜。小外甥女有个儿子,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长到十来岁竟患了不治之症,夭亡了。姐姐从来刚强,便把这一沉重打击,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这年五月,姐姐回到老家,为排遣心头郁结,也顺便为儿子帮忙,家里儿子种了数亩早桃,五月正是早桃成熟季节。
岂料这次回去,非但散心不成,大忙过后,姐姐反带着绝症回来了。
姐姐和儿媳之间的婆媳关系素来不好。儿媳叫素英,高中毕业,高条个,很白净的一个女孩子,结婚前,当时我还在小城工作,她和外甥来过一次,小姑娘静静的不多言语,眼睛里透着聪明,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结了婚,才知道这孩子也有种凡事要决出个高下的倔强性格,与姐姐有许多相似之处。日子一久,磕磕绊绊的,也就针尖对了麦芒。外甥儿的这一家,自他爷爷到他父亲都是忍性儿,事多迁让,外甥又是老师,每遇婆媳争执,只有两方周旋,按下来葫芦,却泛起了瓢。
当然,更还有不同的世道人心在。
姐姐是在我们家的那种环境里长大的,看惯了爷爷家长式的威仪,也看惯了祖母忍气吞声的屈从和母亲逆来顺受的孝敬,此等身世与陶养,以为凡此种种,乃为家之道,也是人生之理。却万料不及时世巨变已不是当日情景。她的儿媳是在新社会出生,红旗下长大,目之所及,身之所染,遍地累年皆为一次次革命风暴,群众运动,涤荡腐朽、破旧立新,早已将一盆污水连孩子一起泼了,哪还有一丝孝道的言教和承传?
姐姐的婆媳纷争,是性格冲突,亦是时代悲剧。
日后,若此书得以出版,若外甥与素英看到我的这段话,当自思之,以启后辈子孙,是吾切盼也。
当然,此次姐姐回到老家,婆媳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也就不言自明了。
姐姐从老家回来,我立即接她来西安就医。医生说姐姐的病已到晚期,既不能开刀、化疗,吃了许多付中药也不见效。只好让外甥接回了老家,先在我们村大外甥女家安顿下来。其间,我的小女儿昭昭曾和丈夫一起回老家探望,为姑姑添置了过冬被褥,待姐姐病危时才搬回了儿子家去。
接到姐姐病危的消息,我连夜和儿子彤彤赶了回去。那年冬天寒冷,冰雪在地,半夜赶到家,姐姐已在弥留之际,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盖着一床崭新的红绫被,一看,便分明是因我回来,才给盖上的,便又忽然想到了姐姐的婆媳关系上来,心头一阵苍凉。
是夜,姐姐病逝。
是姐姐一生都未能得到过那个出嫁时陪嫁的箱子了。
这里要补充一点,原本后来是有机会得到箱子的。有一次,三叔从渭南回来,知道了情况,回到渭南,立即给姐姐寄回去了买箱子的钱。寄钱的事不敢让爷爷知道,便悄悄寄给母亲娘家明达村我大舅转收。我大舅做小生意赔了本,就顺便把钱贴了进去,打算赚了钱再还母亲,没想到再没有将钱赚回来。三叔就又寄了一次,这一次是直接寄到了姐姐婆家。又是不巧,姐姐的婆婆有病,将这钱拿出来给婆婆看病去了。接着,婆婆病故,这笔姐姐买箱子的钱,也就永无了消息。
所幸者,姐姐的两个孙子尚有出息。大孙子当年由姐姐陪着在西安上学,因我工资较低,每月所给资助菲薄,祖孙二人只在城中村一户人家楼梯下的夹道中租居,有时姐姐还在路旁算卦以补贴家用。此儿后来在洛阳电视台工作,做了主持人。另一个孙子考入了北京大学学习。若姐姐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但是,这一切早与姐姐出嫁时所陪箱子没有关系了。
不禁泪下。
二零一三年元月二十三日傍晚於悟道轩南窗下
附1、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