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净”的祥林嫂,舆论重压下的悲剧
祥林嫂的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
“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柳妈三言两语就扰乱了祥林嫂的心。
从表面看,祥林嫂不过是个倒霉到底的苦命女人。
祥林嫂的一生都不走运,吃尽了生活的苦。鲁迅《祝福》写的是他旧历年底回到了老家,借住在本家鲁四叔看到、听到的一些关于祥林嫂的故事。
二十六七岁时死了丈夫,便来到鲁镇鲁老爷家里做工,本来鲁四叔十分介意她是个寡妇,不过四婶却看她很安分又能干,便把她留下了。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你看,祥林嫂本来有机会凭借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祥林嫂不爱说话,可是即便后来别人问出了她家里的情况,丈夫、小叔子、婆婆等等,但她却好像与他们无关,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用尽力气工作,只求得过一种安稳的日子,祥林嫂的这个朴素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她的婆婆带人来抓她了。
婆婆之所以有权力处置祥林嫂,就是因为祥林嫂是童养媳。所谓童养媳,就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一种物化:祥林嫂的原生家庭怎么样,小说里没有交代。而婆婆可以把这个媳妇再卖出去,可见祥林嫂本来家里很穷才被人买了做童养媳,就像物品一样,在自己家没什么太大用处的话,就转卖给更需要的人,然后自己能得到一笔钱。
而这时的四老爷、四太太,不仅任由失去了一个不错的劳动力,而且反而怪中间人卫老婆子挑人不甚,给他们这种体面人家丢人了。
可是,祥林嫂这个优秀的劳动力,四婶后来反而念念不忘了:
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于是四婶就向卫婆子打听祥林嫂,于是我们就知道了,祥林嫂不仅在鲁老爷家做工的时候让主人感觉划算,而且放在精明的婆婆手里,能得到更多的价值: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话虽这么说,不过祥林嫂再嫁本来还是会有一个不错的生活前景的:“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然而好景不长,丈夫得了伤寒死了,儿子被狼叼走了,祥林嫂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又来到鲁太太家做工。
这次,祥林嫂还能凭借勤劳的双手让自己过上一段内心安宁的生活吗?
不能了。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鲁四老爷嘱咐自己的太太说。
而镇上的其他人,对祥林嫂的态度也不如以前。即便祥林嫂逢人就讲她苦命的阿毛,听的人也并没有对她十分同情。因为大家终究认为她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一个嫁了两次的女人,伤风败俗。
正如鲁老爷说的:“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
可是被悲伤蒙蔽了的祥林嫂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善良”的柳妈点醒了她。这个吃素不杀生的女人,替其他人说出了他们的“偏见”——祥林嫂再嫁,肯定是自己同意了的,不然,应该成为烈女,成为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真的是柳妈坏吗?墨酱觉得未必,柳妈只不过说出了其他人想说又不敢说或不必说的话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柳妈的确是个“善良的女人”。这个“善良的女人”,还进一步指出祥林嫂可能会遭遇到的困境:你死了之后会有更大的麻烦!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善良的柳妈还帮祥林嫂指明了一条路:捐门槛。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捐了门槛之后,人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侮辱她了。似乎祥林嫂去捐了门槛,就是自己认了罪。
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也并不只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人嘲笑祥林嫂,在鲁老爷这样的诗书之家,祥林嫂遭受到更大的恶意。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
祥林嫂还是没有资格碰祭祀用具,她还是不干净的女人!
祥林嫂之死究竟谁是最难辞其咎的?不是出身穷做了童养媳,不是后来因为小叔子要结婚被婆婆卖掉,不是第二任丈夫贺老六短命,也不是狼叼走了儿子……
祥林嫂真的太背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是她也是有反抗的,第一任丈夫死后她偷跑出来,并且凭借自己的劳动生活;可是还是被婆婆拉走,卖掉;她拒绝再嫁,头上磕出一个疤,可是大家还是认为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跟生活的苦比起来,封建礼教才是伤祥林嫂于无形。明明可以糊里糊涂地凭借自己的双手做工养活自己,可是柳妈却好意地劝了她说:“你一辈子有两个男人,死了以后到了阴间,这两个男人要争你,所以要捐门槛,否则你就是脏的!”
而祥林嫂对此说法也是认可的,一辈子嫁了两个男人确实不守妇道,不论是不是自己愿意的。于是她按照柳妈说的捐了门槛,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大家还是看不起祥林嫂甚至对她这样的女人十分介意,主人家的四婶也不让祥林嫂这个“脏女人”碰祭祀用具,这让祥林嫂顿时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当然,即便没有柳妈,也会有王妈、李妈。即便没有在鲁老爷家做工,那些路边的街坊,又有谁是真正同情祥林嫂呢?总会有其他人明示暗示地告诉祥林嫂她这辈子不干净,死后也要受折磨。
女人不能有两个男人的观念渗入很多人的心底,礼教意识就是这么根深蒂固,都不用有人专门去洗脑,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是具有正确性的。
礼教的约束力量是无形的,因为很多人会自觉地维护礼教下的“正确性”,由此形成了一股舆论力量,任谁也无法逃脱。就连祥林嫂死了,也被骂“谬种”,因为她死在临近“祝福”的前夕,这在礼教观念看来“不吉利”。
柳妈所说的去捐一条门槛,的确是她在当时的礼教环境中能想到的一个解决方式。但是,为什么这样做了以后祥林嫂还是被人认为“不干净”呢?祥林嫂没有去问柳妈,鲁迅也没有去追问,因为,那些我们曾经需要遵守的礼教本来就是荒谬的。
小说《祝福》,出自鲁迅小说集《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