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女诗人写道,婚姻,其实是关于番茄酱的

导语

我们喜欢思想进步,喜欢前卫。我们希望诗歌可以成为疲惫生活里的英雄。当这种希望变成了一种形式及负担时,诗歌本身的诗意就失去了,变成了电视剧里爱叫嚣的“英雄”。
这一集将以台湾女诗人夏宇的《鱼罐头》为例,为你介绍一种低调的、冷静的诗歌语言。在这首诗里,诗人在几十年前对婚姻里爱情的生存困境的认识,至今也不过时。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继续来跟大家讨论港台诗是不是比较肤浅。
国内的一些诗歌网站或者说在朋友圈里,我们经常会看到,有一些人讨论一首诗好不好,他们一般不会用好不好、美不美,或者说前卫不前卫,或者说想象力丰富不丰富,措辞怎么样变化多端等等,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次一步的事。
他们首先就会说,这首诗很嘟嘟,嘟嘟代指某些脏话。有时候他们使用脏话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惊喜、惊讶,但其实同时也暗示着对诗歌的某种潜藏的标准判断,即以是否狠、是否犀利来论诗的好坏。
其实这原因是来自于我们这几十年来教育里一直有的一种英雄主义的意识。诗歌追求成为英雄,诗人追求成为英雄。在英雄的意识的影响下,诗歌一味地高大上。
这高大上除了是主流价值或者主旋律的高大上,还有另一种高大上,比如说某种伪科学,某种伪宗教,某种措辞上的高不可攀,陈义过高,这些都是我们新诗的某些特征。在这种一位高大向的追求下,我们的诗人和读者就未免逃不了以“嘟嘟”论英雄的这么一种诗歌判断方式。
然后就是我们的语言。这几十年的教育下来,包括了学校教育、舆论教育,还有公文教育,我们的语言充满了战斗意识,这种战斗意识不但体现在它的剑拔弩张,或者说非黑即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这么一种战斗意识,同时还体现在它大量使用军事术语和战略的思维来进行文艺的思考。
这种充满了战斗意识的语言,我姑且不评判,它到底对我们的汉语造成多少伤害,同时又带来多少革命意义。但是可以客观地说,习惯了充满战斗意识的语言,自然不习惯在温良恭俭样下培育出来的那种温润的语言,或者说那种低调一点的语言。
而且这种战斗语言对新诗的影响,可怕在于,就算你是反对它的,也难以逃出它的套路,你必须用你反对的那一套来跟你反对的东西作斗争,这是很可怕的。我感觉也可能是到了这几年,才有一些作者能够彻底地摆脱这种战斗的语言。
另一种语言是什么样的呢?接着我又要给大家看看,保守和前卫怎么来划分。不是说你在诗里叫嚣了,打倒一切,推翻一切,砸烂一切,那就是前卫;不是说你把语言玩得花里胡哨,支离破碎,上天下地,那就是前卫。
前卫往往取决于你的三观到底跟不跟得上世界最进步的思潮,我们且看看台湾女诗人夏宇写于几十年前的这么一首《鱼罐头》。
鱼罐头
给朋友的婚礼
鱼躺在番茄酱里
鱼可能不大愉快
海并不知道
海太深了
海岸并不知道
这个故事是猩红色的
而且这么通俗
所以其实是关于番茄酱的
当然了,这首诗如果没有了副标题“给朋友的婚礼”,那就是一首正常的咏物诗。这种诗可能寄托了我们对失去的自由,不能畅泳在大海里的罐头鱼的一种惋惜。
但假如加上了婚礼,我们就可以理解为,女诗人夏宇对我们约定俗成或者说食咽不下的这种对婚姻的想象的一种反思。这种反思至今有效。
比如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争取同婚吗?同婚就是说同志的婚姻,同志婚姻我支持它作为法律上的存在。我觉得它唯一能说服我的就是说手术要签字,遗嘱要执行,这些法律上的东西,是需要婚姻去帮忙的。
但是如果回到爱情上面来说,我们不是有开玩笑说,婚姻那是钱钟书说的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现在同志们就有点像城外的人。
但是同志的爱情又为异性恋人所羡慕,因为它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没有那么多形式化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束缚。那你又何苦自找麻烦?夏宇几十年前这首诗,她所说的婚礼,其实就是一种用来反对爱情或者说消磨爱情,最后跟爱情无关的这么一种形式。
“海太深了,海岸并不知道”。我们在海里畅泳,就像我们在爱情中畅泳一样。我们最后总想上个岸,一上岸就意味着放弃这么深的海洋。
当然深海有风险,上岸比较完整一点、保险一点。但上岸你很可能就被塞进一个罐头里了,罐头只不过是个框架,帮忙这个罐头的,还有那一大滩番茄酱,这番茄酱无微不至的、无孔不入地渗透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把他们挤得紧紧的。
我们要注意,番茄酱只不过是一种调味料而已,它掩饰了原味。爱情慢慢地变成了为爱而爱,为婚姻而婚姻,为家庭而家庭。尤其现在番茄酱还加了大量的味精,以至于我们爱里边的恨也会被打扮成爱的样子。
我们千疮百孔,我们的生活日益无趣,我们就会回忆我们当年怎样山盟海誓,怎样建立这一切。有人开玩笑说,中国人的婚礼弄得这么繁复,这么劳师动众,就是为了让你结了一次,不敢再结第二次了。这个虽然是开玩笑的,但里边又大有隐喻。
最后我还要提醒你,就像夏宇提醒的,她说“这个故事是猩红色的,而且那么通俗”,这让我们想起那种恐怖片,特别是低级的恐怖片,经常就是用番茄酱来冒充血液的。夏宇最后这样结束,简直是有点像在诅咒她的朋友了,给这场婚姻蒙上了一丝血色。
好吧,我们姑且就当这就是诗人的一种调侃,一种反讽。最后一句很重要,你们所谓的故事,生生死死,将来你要建立的东西,你要延续东西,会不会只是为了你意想中的这么一坨番茄酱的鲜味呢?
我们所有人都成了一个角色,去服务于这么一种约定俗成的爱情的形式,这就是夏宇的《鱼罐头》。
为什么说这首诗前卫?它前卫在于,它是一种对规矩的反叛,对大家已经食言不差的东西的反叛,大家想着去争取它、去反对它,都比不上夏宇在这里直接道出,她的虚妄冷静得、不动声色得,让你感到一丝可怕。
这首诗是低调的,是比较幽默的,又是比较微妙的,它需要你冷静地去感受。同时,诗人和读者也是比较平等的,不是要压倒你的,不是要征服你的。
这样的语言如果是令你觉得肤浅,肯定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高音喇叭的慷慨激昂。这样的诗如果让你觉得保守,那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某种立场宣誓式的感情先行,而忽略了理性的思辨。
好了,关于这首诗的讨论我们在这里结束吧。不过你还记得我在前面提出的那个问题吗,港台诗是不是就比较肤浅和保守?听完了这两集内容,看过了饮江的《玄奥》以及夏宇的《鱼罐头》,我想,你心里现在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
谢谢你的收听,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我是廖伟棠,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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