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谎言……一家让人等死的医院

阳棚下飘来歌声。

穿白大褂的护工正领着一位老太太起舞,他们站在人群中央,迈着小而细碎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对方。在他们身后,几个鎏金大字赫然醒目:我们要活120岁。

这是一所临终关怀医院,也是国内第一家让人"等死"的医院。

入住在这里的大多为癌症晚期病人,在人生的末场,他们放弃治疗,接受心灵慰抚,坦然面对死亡,日复一日,安详度过余下的时光。

李伟有一个习惯。参加亲朋好友的葬礼时,总爱在墓区转悠。

八宝山人民公墓、万安公墓、金山陵园……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尽量不放过每一个墓碑。北京周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墓园都有他涉足的痕迹。

李伟告诉最人物,他最关注的,是逝者碑文上的生卒年月。根据他长期的观察,“北京墓园那些逝者的平均寿命为63岁-65岁。”

而他开设的临终关怀医院里,已逝世的最高龄老人为107岁,入住在此的人员平均年龄可达82岁。

“花花,你怀孕几个月了?”

平头女子迟疑了几秒,低头轻抚自己的小腹。花花,是大家对她的昵称,自从住进松堂医院,七十多岁的她似乎回归到了少女时代,日渐娇羞、可爱起来。

有人问她今年几岁,花花不假思索道:“二十多岁。”

护士长董伟在一旁咯咯笑着,前两天她问同样的问题,听到的回答是,“十八”。

院长李伟凑过去,紧挨着她坐在床边。花花老早就把李伟认成了“情人”,这是她在“踹了”后厨师傅这个“旧情人”之后,结交下的新一段“情缘”。

董伟解释,“有一次院长来视察,当问起她的情人时,花花立刻改口说,这个长相帅气的男人(院长)才是她的情人。”

花花喜欢帅哥,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有时会有人逗她,“电一下谁谁谁。”花花便一副忸怩的神态,先是盯着那个人看,再快速眨巴下眼睛,抛一个媚眼儿出来。

院长李伟曾告诉花花,她怀了双胞胎

花花年纪大了,头发灰白,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她患有老年痴呆,很难与人保持清醒的交流。近些年,花花在做着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拆穿的梦。她总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天天盼着能生个孩子出来。

这个老太太一辈子没怀过孕,也因此,她被婆婆看不起,长期处在一种精神压力下。“现在的状态,就是跟早年的经历有关。”

为了满足她的奢想,工作人员也都顺着她的意,有时甚至会同她开玩笑,“肚子这么大,你怀的一定是双胞胎。”白天的大部分时间,花花会坐在床边摆弄她的线团,她想织一件衣服,给她即将到来的孩子穿。

与花花对着床的是朱琳,她的脸上正捆扎着一块花色布条。前几天因为笑得太开怀,她的下巴不小心脱了臼,不能轻易张嘴说话。朱琳看到李伟来病房,主动坐起来打招呼,她委屈地指指自己的嘴巴,似乎在跟李伟诉苦。

朱琳出生在战火纷纷的年代,很小的年纪,就给红军送起鸡毛信。最长的一次送信经历是,跑了17公里。“老革命了,还抓过汉奸呢。”李伟替她分享早年的辉煌。

同病房还有一位名叫杨荣华的老人,她在3月末住进来,今年刚好100岁。杨奶奶说,她的丈夫在革命年代当过营长,50年前,他们一家从山东定居到了北京天坛北门。听到这里,李伟故作惊喜状,附在她耳边道:“那咱们是邻居,我就在您旁边住。”

转头,他又对最人物解释,“你瞧瞧,这样一下就跟老人拉近了距离。”

李伟与杨奶奶在话家常

在这里,护工们爱用一些善意的谎言。陪老人演戏也是常态。

护士长董伟提起她照顾过的那些“老宝贝儿”,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早年的时候,这里曾住过一位满族老太太,性格古怪,不与人往来。刚开始接触时,董伟被骂过无数次。每次上前打招呼,老太太不是朝她吐口水,就是一句“滚出去”。

她一次次试探,又一次次退出去。

后来得知老太太是满族人,董伟灵机一动,决定尊称她为“格格”。每天上午和下午,董伟过去请两次安。

“格格您吉祥!”

“格格您有什么需要吗?”

时间一长,老人对她的感情从排斥变成了“没好气”,再后来,变成淡然。一年时间里,他们的感情微妙变化着。

这场漫长的角逐战中,董伟最后占了上风。“格格”开始依赖她了。有一次,董伟过去的晚了一点,老太太就端坐在屋里,眼巴巴望着门口,饭也没心情吃。

“格格”的病房里还住着刘奶奶和王奶奶。有一次,董伟先给刘奶奶打了招呼。“格格”妒嫉了,她用指甲盖剔牙后,弹向了刘奶奶。

“你看她多恶心啊,往我身上弹脏东西。”刘奶奶告状。

董伟笑言:“三个女人一台戏。先给谁打招呼都会有人吃醋,只好哄完一个再哄一个。”

董伟与老人的日常互动

如今,“格格”去世快三年了。她始终记得老人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你别离开我,陪我一辈子好吗?”

这句话成为一个烙印。此后,董伟一走进那间病房就会想起她,有时仿佛也能从其他老人身上看到“格格”的影子。

一辈子是多久呢?董伟曾这样问过自己。她并不知道答案。“可能对他们来说,一分一秒就是一辈子。”

“格格”去世那天,董伟握着她的手守在病床前,直到老人闭上了双眼。

改天,是哪天?

下次,是哪次?

一辈子,是多久?

李伟不再买蝈蝈了。

那个爱养蝈蝈,且把蝈蝈照顾得很长寿的老人不在了。张贞娥整整在床上躺了60年。一张单人床,是她拥有的最大活动空间。

18岁那年,张贞娥刚刚参加工作。本是人生中最绚烂的年纪,她却在一个夜晚历经了人生的坠落。

当时,张贞娥住在单位安排的集体宿舍里。上下铺,她睡在挨着门口的上铺。一天夜里,室友回来后忘记了关门,她感到有些凉,迷迷糊糊起床去关,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去……

高位截瘫。

往后的人生似乎也跟着破碎。

几年内,同学们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他们带着不同的喜讯去看她,却没体察到她内心隐隐的海啸。

“这对她的刺激挺大的,因为这辈子她都不可能结婚了。”李伟说。

姐姐看出了她的心思,给她买来不少借以消遣的书籍。往后的岁月,陪伴她最久的就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籍的力量,无形中给张贞娥带来了更多的求生欲。她一天天努力活下去,带着来自励志主人公的永恒的希望。

一间躺有10位老人的病房,只有一位老人可以交流

时光一闪而逝。在照顾了张贞娥大半辈子后,姐姐终因年迈把她托付给了松堂医院。

张贞娥是老北京,喜欢蝈蝈,也有点男孩子的性格。年少时,她常跟着哥哥姐姐在北京城到处转悠,“犄角旮旯哪儿都知道,也都去过。”

得知她的喜好,李伟每年都要买蝈蝈给她养。14年间,每年4只蝈蝈。一年四季,张贞娥的床头总回荡着清脆的鸣唱。直到2020年去世,李伟共为她买来60只蝈蝈。

冬天蝈蝈不好找,很多地方买不到,李伟就跑很远的路,给她挑选生命力最旺盛、叫声最悦耳的蝈蝈。说来也奇怪,她的每只蝈蝈都比一般蝈蝈的寿命要长。李伟说,“蝈蝈是百日虫,一般只能活3个月,但她养的很好,最长的活了200多天。”

隐约中有一种隐喻:蝈蝈和主人一样长寿。

李伟总说她把蝈蝈养成了老寿星。

14年,5100多个日夜,60只蝈蝈的叫,拼贴出张贞娥最后的那段人生。去年,张贞娥去世了。她养的最后一只蝈蝈,照旧每天在床头嘶鸣。

李伟把它交给了隔壁床的花花,不到一个月,蝈蝈的叫声越来越微弱,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在笼中死去了。

在松堂医院,死亡每天都在降临。平均每天就有2-3人去世,记不清一张病床究竟躺过多少人。一位老人去世了,护工立即抽走他用过的床单,新病人入住时,早已另换了一套床上用品,丝毫看不出上一位老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在人世间走一趟,留下痕迹,并不容易。

李欣荣在照顾老人

护工李欣荣说不出自己到底送走了多少老人,她是四川人,20年前经人介绍来到了这里。每天早上四点多,她从病房醒来,叠好被褥,便去照顾老人。李欣荣负责的病区正住着10位老人,除了一位可以自由活动的老奶奶,剩下的病人全都处于卧床状态。

最忙的时候,她要同时喂三五位老人吃饭。左边喂一勺,右边喂一勺,身前身后的老人有需要,也要兼顾。由于日夜跟病人吃住在一个空间,睡同样的病床,盖同样的被子,她熟悉每位老人的性格特点。

“能自由活动的奶奶有老年痴呆,犯病的时候会跟你急;刘奶奶经常忘记自己做过的事,看到桌上刚吃完的空碗,总说自己还没吃饭;也有人在床上大便后,直接掀起被子擦。”

李欣荣毫无怨言,尽量维护他们在人生最后阶段的,生而为人的尊严。

90多岁的杨丽刚住进来两个多月,她天天扶着轮椅来院里的阳棚下听歌,尽管不会唱,也爱凑在这样的氛围里一起欢乐。

在病区,她一个人住一屋,为了对抗孤单,每天4小时的娱乐时间成为她最宝贝的时刻。

看过几天,她便知道哪个最会唱歌。但在护士长董伟眼里,杨丽是糊涂的,她身上的衣服很长时间没清洗了,“跟她沟通了很多遍,她老说自己的外套是特别宝贵的鹅毛,不让洗,不让脱。”

杨丽正推着轮椅去阳棚下看节目

观看表演的杨丽,又是“清醒”的。高兴时,她会和其他老人一起交流,言语中似乎没有异常之处。

这里的很多老人喜欢聚在一起的氛围,他们管每天两次的欢聚叫“开会”。每到上午8点和下午2点,老人们坐着轮椅围成一圈,开启自发表演。欧阳是负责主持每日“开会”活动的护工,他通常会为上场的老人领唱一句,再默默退到场地之外,有时还会为老人的表演即兴伴舞。

也有沉痛的时刻,那是在“开会”前的几分钟点名。被叫到的人如果没有应声,护工会用签字笔在他的名字上划上一道杠,下次不会再提起。这一做法表明,老人已离世。

但没有人恐惧死亡,303房间的两位病友常在一起切磋棋艺。你进炮,我走士,两位老爷子气定神闲思索每一步路数,“没事就杀两盘。”病痛早就忘到了一边。

另一位老爷子干了一辈子电影工作,每天都在写写画画。董伟把他的日常拍了下来,发到了朋友圈。在松堂,他们从容度过每一个日子,像江面的航船,激荡着水波,徐徐靠近彼岸。

近些年,由于临终关怀走入大众视野,李伟常被邀去做演讲。

踏上讲台那一刻,他常说的第一句话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还有10000多天你们就要死了。

学生们通常一脸诧异,在听到关于他的合理解释后,才舒展眉结。“大学四年不就是10000多天吗?我在为他们的大学生活设置倒计时。”

与这样的生命倒计时不同的是,他鼓励松堂医院的每位病人为自己设立小目标,80岁的老人目标应该是90岁,90岁的老人要努力活到100岁,几年过去后,他们距离当初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李伟又告诉他们,要向120岁进军,最终的目标要超过屏风墙上那个数字。

屏风墙上的口号:我们要活120岁

院里现在正住着百余位病人,这里不仅接收绝症临终患者,还有一些残疾人和部分无病痛的年迈老者。无论从病人的接收类型来讲,还是病人逝世后的祭奠方式,这里都有很高的包容度。

1987年成立至今,松堂关怀医院共送60000多位老人安详离世。李伟介绍,“来我们医院的病人,大部分是别的医院宣布没有治疗意义,病情无法逆转的,也有因年龄太大,自己或家人主动入院安度余生的。”

松堂医院对临终病人采取姑息治疗,以减轻病人痛苦为目的。“晚期肿瘤病人承受的身体疼痛是很厉害的,在确定病情不可逆的情况下,我们大量使用杜冷丁止痛,再辅以心理疏导治疗,让临终病人不再感觉到痛苦,不再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恐惧。”

就是这样一家医院,起初却因居民的不认可,经历了多次搬家。它被称为“八宝山的前一站”或者“死人医院”。

首次搬家到一个社区时,他们被人赶了出来,“小区里天天死人多晦气,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发不了财了。”最终因居民抵制,松堂医院再次搬家,他们带着病重的老人连夜离开。

护士们委屈大哭。李伟安慰道:新事物出现时不被人理解,是正常现象。

最终在经历了7次搬家后,松堂医院落座五环之外,从此在临终关怀业务上站稳脚跟。如今,陪松堂医院走过30多年风雨的李伟也成了一位七旬老人。

2003年,松堂医院最后一次搬迁。

病重的老人经不起折腾,搬家的人手也有些欠缺,大家一时有些犯难。

感人的一幕发生在凌晨,早上他们打开大门后,发现门外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近百名出租车司机停在街头,表示要义务接送老人,途中,政府派出警力为搬迁队伍开道、护航,不少志愿者和热心市民也加入其中,平均每位老人得到6名志愿者的帮助。

护士们再次落了泪,“这次哭是因为感动,觉得上次院长的安慰实现了,我们终于被大家接纳了。”董伟说。

人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却可以平静地去往来生;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他们曾经年轻;

现在是2021年的初夏,年轻的你,还有多少余生……

摄影:东坡一土

(朱琳、杨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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