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小说』古代的医生之十二--薛立斋(6)
写给未来的书
如果您仔细读薛立斋的书,就会觉得他是中医历史上最有趣的人物之一了,不是他的性格有趣,而是他记载的医案太有特点了,他记载了三千个医案,里面患者范围之广前所未见,从皇帝到满朝文武,再到普通的老百姓,简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整个儿一个明朝医学界的《清明上河图》,但说这些患者的职称吧,就什么都有,工作单位也多去了,什么阁老、给事、判官、上舍、光禄、太守的,什么刑部、吏部、工部、户部、兵部、仪部的,敢情这些政府官员也得病,得了病了也很发愁,当病痛被薛立斋给治好了以后,也是特高兴。
在薛立斋从太医院退下来以后,这些官员还和薛立斋有来往,当时的官员调动频繁,有的官员在调动中路过薛立斋家乡苏州的时候,就会特别到薛立斋的家里来看看,聊聊天。
在离休后的这些日子里,薛立斋诊治了大量的患者,我们可以想象,他此时的工作量是巨大的,而且还经常到外地出诊。
但是,他母亲的去世给薛立斋的精神打击很大,他突然开始想了很多问题,我估计,其中一定包括死亡的问题,人可以留给这个世界什么等问题,因为我们从他写的书籍的时间表可以看出,他的母亲是在公元1542年去世的,这一年薛立斋是五十六岁,我估计从他母亲去世没多久他就开始加快写书的进度了,在公元1545年,他撰成《女科撮要》一书、《外科枢要》一书,从此紧锣密鼓地一直写下去,整整写了十年,在公元1555年撰成了《保婴撮要》,这期间整整撰写和校注了八本书。
也就是说,从他母亲去世开始,薛立斋开始大量地写书,把自己的经验写下来。
其实人的生活方式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选择特轻松的生活方式,每天喝点儿茶,周末唱唱歌,每人拦着你,但是薛立斋的生活显然不是这样的,他除了给人看病,还要埋头写书,我们前面说过了,当时的苏州知府到薛立斋的家里去拜访薛立斋,就看见薛立斋蓬头垢面地在那里批注书呢,见有人来了,才回到内室换上正式的衣服,其实这位知府写的就是薛立斋的日常生活状态。
在这个社会里,有的人希望过上正常的,轻松的生活,但是,有的人注定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这样的人,轻松的时光就非常的少。
其实,薛立斋写了这么多的书,对他自己来说,除了疲劳,没有什么大的收获,那年头也没有什么稿酬版税的。
他也不是为了名气,论名气,当年他的名气够大的了,太医院院使,这还说什么?
因此,我们可以分析出他的写作动机,他的这些书,不是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未来,未来能看到这些书的医生。
他把自己的经验全都总结了出来,那些有效的方子,用法,包括很多死亡的病例,都写下来,留给了未来的医生。
那么,薛立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从别人对他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儒者的形象,不重外表,非常廉洁。
有趣的是,很多人都评价他诊病时的状态是特别从容,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诊病还能体现出医生的性格?
有位叫沈谧的在写《校注妇人良方》的序言时说到,他说薛立斋诊病是“优游容与,俟其自然,不示功,不计程,期在必起。时精绝技,医者不能及”。也就是说,薛立斋诊病是通盘考虑患者的身体状态,然后周密地计划,从根本论治,并不炫耀疗效,也不非算着几天好,而是让患者在自然的状态里真正地恢复健康。
另一位叫沈启原的人在《疬疡机要》的序言中说薛立斋“视病不问大小,必以治本为第一义。无急效,无近期,纾徐从容,不劳而病自愈”。可见薛立斋治病确实是从根本考虑的,他的治疗思路是调整你的身体,使你的身体状态恢复正常,这样你自己就会把病邪排出去了。
薛立斋是个外科大家,一般人在外科用的解毒药比较多,薛立斋也用,比如他就记载了金银花治疗疮痈的效果,但是,他似乎更重视患者身体的状态,通常,如果患者的身体存在着问题,他一定会在外科用药的同时,也调理身体内部的平衡。
对于薛立斋的治病风格,沈启原自己是深有体会的,在薛立斋写的《外科枢要》的序言里,沈启原叙述了自己的妻子患病的经过,那时候沈启原刚刚认识薛立斋,是因为自己的妻子患了疮疡,当时病得特重,几乎快要死了,薛立斋来了以后,从容治疗,很快就给治疗好了,沈启原描述:“当是时,诸医抱药囊环立,咸愕吐舌,不敢出一语。而先生率意信手,日剂一二,不动声色,坐而收功……先生之医,殆所谓神解者。”
如果你翻看薛立斋留下的医书,你可以看到一个个生动的治疗医案,在这些医案中,患者从痛苦到痊愈,从绝望到欢愉,你一定会感慨,人家这才是真正的瞧病呢!
但是,也就是在这样的写书、诊病的过程中,岁月不断地流逝。
薛立斋慢慢地老去了,他从当年意气风发地进入北京太医院的年轻人,逐渐变成了一位老者。
悲剧,在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发生了。
治疗了一辈子病,并且尤其以外科擅长的薛立斋,在七十三岁的时候,自己患了背疮,在古代,这是一种很致命的外科疾病,结果薛立斋最后因此病去世了。
这事儿让谁都不相信,自己是此中高手,最后竟然死于此病?
当时就有很多人讽刺薛立斋,说:看到了吧,还从根本论治呢,最后自己栽了吧?
后世也有很多人,看薛立斋的书看得热血沸腾的,最后一看到他自己也是患疮疡死的,就泄气了,这些方法能行吗?如果能行,他自己怎么救不了自己啊。
相信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是我却知道,这是医生这个职业的悲哀,人的身体都是肉体长的,哪儿有不患病的呢?医生也是人,医生每天接触病患的机会最多,每天都会遇到感染的机会,所以医生比普通人更容易罹患病痛,比如非典期间就有多少医务人员献出了生命。搞医的同行都知道,在有的医院里,每年体检都会检出若干医生患了恶性肿瘤等疾病,有的大医院恶性肿瘤的发病率是千分之几,比普通人群高了许多倍。
这就好比是一个战士,你整天在战场上厮杀,中箭的机会一定比坐在家里的普通人大。
能够像一些老中医那样,在看病的同时颐养天年,活到八九十岁,当然是每个人都希望的,但是我觉得像薛立斋这种人似乎不大可能,因为他太辛苦了,除了看病,还为我们留下了十三部着作,而这些着作,都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写出的。
他没有闲庭信步的时间;他没有静坐品茗的时间;也没有吐纳导引的时间,他的时间,都在用来救人,或者是奋笔疾书。
用手掂量一下薛立斋留下的书的份量就知道了,那可都是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写的啊。
我曾经说过,一个战士,最好的死法就是战死在疆场上,对于一个英勇善战,一辈子救人无数,最后却死在冷箭之下的战士,我们是不会讽刺他的,我们不会说:瞧,这兄弟功夫也不怎么样嘛。我们会脱帽,向这位英勇的战士敬礼,向他投去尊敬的目光,然后按照英雄的待遇来安葬他。
所以,厚道一些吧,也以同样的心态来对待在与疾病的斗争中献身的医生吧。
写到这里,我的心里是很悲凉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薛立斋在最后的日子里的情景,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在一生中成功地治疗了数以千计的外科病的医生,孤独地拿着铜镜,吃力地想看清自己后背的疮疡的情况,然而,镜中的影像却是那么的模糊……
写到这里,在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幅情景:在烈日下去居庸关的路上,一个年轻的人在抢救着车祸的伤员;在太医院严肃的考场上,他在凝神答卷;在离开太医院的院门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片淡然;在平常百姓的家里,这个人在帮助患者敷着药。
这些场景在慢慢地更换着,最后,一切都渐渐凝聚在了我面前的书里。
我把面前的书缓缓地合上。
薛己,字新甫,号立斋,幼承家学,青年时期就进入太医院,最后官至太医院院使。薛立斋一生勤学不倦,以救人济世为目标,并向着这个目标勇往直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薛立斋为人简朴,不尚言辞,却在专研学术的同时,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临床记录,他继承了金元时期的易水学派的医学思想,创立了温补学派,虽然其中温补的思想被清代的温病学家广为诟病,但是我们知道,薛立斋的医学思想是我们中医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的临床经验值得我们下功夫去整理研究,他的关于治疗虚损疾病的经验在今天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在所有的这些事情之外,是他那种淡泊名利,一心救赴的精神。
我们一直谈论的医道,就在这里。
最后,我再多说一句:让清代那些温病学家们讽刺薛立斋的言论见鬼去吧!对一个一生中不停地救人,不停地为我们留下经验记录的医生,让我们献上发自心底的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