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行无常
01.
和母亲走了很远的路,行过很长的巷子,去看望老爷爷。
十二年前羊城初识,他六十,精神矍铄;而今,已年逾古稀,困居在家,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走很远的路,行过很长的巷子,去病房看望病中的母亲和小小的我了。
我坐在矮凳上,微微仰头,他乱糟糟的白发映入眼帘,眼眶瞬间像蒙上一层厚厚的雪。
我盯着那些白茫茫的发桩,拼命想从中找出一丝过往的青丝。
可是,直到我的眼睛盯得发疼、发涩、发酸,以致湿润,我也没有找出一丝黑发。
02.
“莫悲伤,我七十三了,也可以死了。”他喘着气咳出这句,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如雕刻。
我给他买吃的,他的牙掉了嚼不动了;我给他钱,他的腿坏了走不动花不了了。最怕,我开始赚钱了,我在乎的人,却开始住院了。
怎么能不悲伤,怎么能不悲伤,怎么能不悲伤。
03.
眼里漫过一阵潮热,慌忙低头,装作翻找背包,慌乱中,拉开从未拉开拉链的夹层,Y叔叔送的那串石榴石静静躺在那里。
我的泪突然如泉涌。
102颗,我数过好多好多遍,一共是102颗。
想起那句“一瓶250毫升的吊水 一共是3633滴”,心里凄怆如隆冬,这102颗,又收藏了多少情绪。
04.
“颖颖,这条手串,是庙里一个高僧送我的,转送给你,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生日快乐。”
我是基督徒,不受佛门之物,但这条手串,一直带在身边。
我从未想过,用声音和文字陪伴我长大的Y叔叔,有一天会以中年辞世的方式离开我。留给我的,只有几本书,一串手链,几十封软毛笔写的信。
他写:
“收到颖颖寄的照片啦,开心得像偷吃了九只小鸡的小狐狸似的嘿嘿”
他写:
“颖颖的'恭喜’写错啦,否则就成了《粉红女郎》里的那个家伙(龚喜)了””
他写:
“提笔之前,寻一张久未寻到的CD,竟找到了,很喜欢的歌,谢谢颖颖,让叔叔保持了执笔写信这样古雅又温暖的通信方式”
我何曾想过,这些,竟会成为他的绝笔呢。
我也从未想过,直到他离开,我都没和他见过一面,嚷了那么久的要去大理拜访,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好啊,以后我们的颖颖一定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可是,我现在觉得那边景色再美,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也再也不敢随意许诺了。
05.
去年八月来看老爷爷,发了条朋友圈,Y叔叔在下面评论:好文笔。
今年再来时,爷爷老了,病得愈发重了,当年给我评论的人,也已经与世长辞了。
他还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却再也没有更新过任何动态了。
今天,我又发了一条朋友圈,三三两两的评论,我好希望,Y叔叔能看得到,能再以作家的身份告诉我,如何行文:开口要小,选材要精,留味要足。
可是,再也不会了。
06.
Y叔叔逝世已逾九月,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曾想过,认真写下对他的追思,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哪怕直到这一刻,我还是哭到不能自已。
局中人,怎么保持清醒。
于生死,怎么保持理智。
这不是一篇正儿八经的追悼,这只是一篇情绪的流水账,只是我治愈自我的方式。
07.
创意写作课程的第一篇非虚构写作,我写了婶婶的辞世。外教堂上问我:Shine, are you hiding something? (你在文中藏了什么东西吗?)
我一下语噎。未曾料到他竟察觉出我波澜起伏叙事下一笔带过的许多情节,许多,我不愿触及的死亡细节。
没有勇气一一剥离它们,逝者已矣。
想想在世这二十多年,目睹或耳闻了好多人的离世:邻居、同学、朋友、亲戚——这直勾勾阴森森血淋淋的生离死别,就觉得胸口发堵,双目发涩。
导师慨叹,说,怎么你的生命里,这么多的死亡。或许你可以把它,写成毕业论文。
我不知怎么回答。
08.
想过一笔一画勾勒下那些曾经或温暖或凛冽的存在,却纠结于或许闭口不提,才是对逝去最好的纪念。
而当文字浸进血泪,能否给死者,客观公正的纪念?如果不能,我愿一生一世,守口如瓶。
所以,我只能这样笨拙地,断断续续地写下这些记忆的碎片,哭一场,早上起来,还是要认真地生活。
09.
这些天,很多眼泪。我又开始读红楼,痴迷于相关的讲书。评书人讲,宝玉的一生,就是他爱的人,不断离开他的一生。
我想想我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
要么生离,要么死别。
10.
这些天,听到好多长辈患病的消息,大多是癌,或是肿瘤,其实冷静下来一想,是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或是罕少谋面,或是从未谋面的人,但是,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这种难过发展到暗夜里流很多的泪,眼泪灌进耳朵里、脖子里、枕头里,我一遍一遍地求求问上帝,可不可以,免去这些病痛。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多少年前,人类的祖先都是亚当夏娃,这种“共情”因子,埋进了骨子里、基因里、血液里,所以我痛。由己及人很难,但淡漠无感更难。
11.
诸行无常。
我知这是佛教三法印之一,用在这里,没有任何宗教隐射含义。
我只是觉得,这四字,包罗了人世的一切劫难和不幸。
都是无常。
你无法预料,只能面对,只能铆足了劲大哭,把生活给你的所有柠檬,榨成柠檬汁,然后大笑。
12.
也会宽慰自己:我难过,或许恰是因为我爱这世界,爱所有鲜活的生命,也许,爱会成为一切的解答。
那日跟导师言:我觉得您是一个好乐观的人呢。
她答:不,因为我骨子里是很害怕死亡的,所以深层次而言,算是很悲观的人。
震撼于她的赤诚,竟如此道出对死的恐惧。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大彻大悟,我才知,导师平日里待人接物、为学为师的风度、雅致和温度,来源于何。也许,人有所畏,才会更加乐观热烈地生活,因为你知,死亡给一切都圈上了有效期限。
诸行无常。
刚刚整理本子,找到了记下的去年国庆遇到的基督徒 美国大叔Bill说的一些话,在这无常的时空里,给我很多力量。
嗯,纵然如此,要多笑。
谢谢你,竟然看完到这里。晚安。
——这是一个害怕死亡,但也热爱生命的姑娘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