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的孩子

01.

纳沃塔斯下午一点，午饭后穿过悠长又悠长的小巷回Day Care 中心上课。

时光如风啊，这条路，不知不觉，竟走了十天。

可我，还是记不清沿途有多少拐角，哪个家庭的爷爷奶奶总是喜欢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朝我笑，哪扇门前的天空永远飘着洁白短袖。

孩子们从来都是热情的，一路朝我们扯起嘴角，露出满是蛀牙凹凸不平的牙齿。

02.

那个眼睛亮亮的陌生小男孩突然走出来，最多四五岁，身高只到我膝盖，怯怯懦懦地伸出小手，我也向他伸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低着头贴到额头轻轻一碰——之前看过一个孩子偶遇当地老师时做过相同的动作，这是Navotas表达尊敬的方式之一。

他软软的小手像刚出炉的面包，柔柔糯糯的，带着温热的体温。就那样轻轻地捏着我的手，碰了碰他平整发亮的额头，然后很快放下来，退后两步，谦卑又带点欢喜连说两次："Thank you. Thank you."

03.

这突如其来的致谢，让我在日头如火的晌午惴惴不安。

不，孩子啊，不要说谢谢，该说谢谢的，是作为过客之一穿越赤道穿越冬夏穿越三千尺高空叨扰你们平静生活的我。

谢谢你，把极其有限的生命体验中的全部敬意，都毫不吝惜地给了来自异国的我。

谢谢你，让我在这个拥挤、落后、破败的角落，看到孩子特有的纯和真，它们干净、赤诚、纯粹，让人动容。

谢谢你，鼓起勇气朝我伸出了手，低头贴额的那一瞬，我的心柔成一滩水，水面映出纳沃塔斯的蓝天白云，巷子里家家户户飘起来的孩子的白T恤，睡在阳光下慵懒的猫咪，还有，你仰头说谢谢时，那亮亮的眼睛。

04.

菲律宾的孩子，都有大大的眼睛，里面有璀璨的星空，睫毛又长又翘，像刷子一样，一张一合之间，星光闪闪灼人眼。

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按照国人的审美，都有着顶漂亮顶可爱顶精致的脸蛋。最难忘怀的，是他们又圆又大的眼睛向下弯成月牙的形状，嘴角向上翘起来，美丽的弧度。

他们有着天使的面孔和纯净的心灵，生活环境和前景未来却混乱晦暗。在狭窄的巷落赤脚或踩夹板拖乱跑，在垃圾山里翻找东西，在贫民窟里一眼就望到和父辈相差无几的未来。

05.

这些孩子，每天穿着小白袜黑皮鞋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过来上课，朝遇到的每一个人甜甜地笑。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家，也许是海边的棚户，虽然能干的妈妈把狭小的居住空间收拾得干净整洁，但这些孩子，每天走出家门去上学，都要踩在五颜六色的垃圾山上，苍蝇飞、蟑螂爬、老鼠跑。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海域，海那边，是隔海相望的繁华都市，这个世界那么大，可还是只有十几平方的屋顶能够收容下他们七八口的家。

这些外表干净整洁的孩子，相对其他人而言，家境尚可，所以父母怎么也不肯放弃对他们的教育。可是，巷子里、海边、路边，还有数不清的孩子，他们同样有着亮亮的眼睛，精致的容颜，却赤着脚，到处乱跑。小一点的，衣不蔽体；大一点的，穿着背心，追着弟弟妹妹跑。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上学，但孩子的数量似乎没有上限，学校的椅子，却是固定的。我们常说，教育改变命运。但理论一旦落实到实际，往往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06.

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但当一家人蜗居在仅能睡觉的角落，所有开支都要精打细算，连油、盐这些最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要分成散装来买的情况下，还哪里有余地可以谈教育？

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一场你想象不到的战斗，请心存善意，直到永远。

当我们坐在舒适的空调房里开着电脑漫不经心地浏览国际新闻时，别以为那些定格的画面，只是新闻报道而已，它们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07.

想起高中语文老师说，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破坏给你看。

走出国门的第一站，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悲剧具有太多种表现形式。其中之一是，你看到这么多可爱天真无比美好的孩子，在出生之时，就被赋予某种很难摆脱或者改写的命运。贫穷像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笼罩着这片散发着垃圾腐败臭味和鱼腥味的角落。更悲哀的是，他们的辛酸，无处可诉，他们在深渊里向上伸手，却怎么也等不到从天而降的救命绳索。

08.

庭活动日，我们一起去了马尼拉市中心的国家公园，宽敞的绿化带，欧式风格的博物馆，绑在路灯上鲜艳的彩带迎风飘扬。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个国家也不只有贫穷和荒凉，它也有现代大都市的热闹和辉煌。

华灯初上之时，马尼拉市中心干净澄澈的夜空燃起烟花，我站在巨大的灯火喷泉前，仰头眺望天边那些转瞬即逝的灿烂，想起贫民窟的孩子，突然很悲伤。公园里几条长凳拼在一起的狭窄空间，就相当于贫民窟棚户一家一户的落脚之处，这个国家明明有这么多的宽敞空地，却匀不出一寸地给贫苦的人民。

09.

任何国家都有贫富分化，都有含着金钥匙出生和贫民窟极度赤贫下出生的孩子，各国国情不同，不容置喙。我只是很心疼，那些被剥夺更多可能性的孩子，当他们向天空伸出小手，却发现并没有朝他们伸过来的手。

10.

这些天的随感，大多写于教学空隙，或午休，或晚归，或乘车外出时的吉普尼上，我也在思考，之前拍下的那些照片是否人道、客观和公正。

初次到访这个国家，绕开她辉煌与繁荣的景区，只字不提，却只用手机和文字毫不留情地向另一个国家为数不多的读者，坦露她的破落与不堪。坦白说，我也很挣扎，也许人性使然，喜欢报喜不报忧，但于写作者，总该有勇气和担当扮演恶人的角色。

我愿尽绵薄的一己之力，奋力扯下公众普遍认知下的遮羞布，撕开那些伤痕累累的内里，给我的读者，看看这些被忽略的存在。

悲剧的美感，也有力量。

11.

我希冀的是，这些朝我伸手的孩子，在未来的某一天，当走出贫民窟的机会终于来临时，他们也能勇敢地伸出手去争取。

我也希望，在不远的未来，当我们这些命运的宠儿偶然遇到这些伸手的孩子，也能带着对人类普遍命运的悲悯与尊重，欣然地也伸出手，拉他们一把。

昨天教孩子们画画，他们自发在画纸上写给我们三人的话

和孩子一起的极少部分照片

给孩子贴纸作奖励，他们会反贴到你脸上

关于给予和慷慨，他们给我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