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稿费吃什么:烤鸡与“乱花钱的快乐”

我喜欢去摊位和小店买东西,也很喜欢跟店里的人说话。

我常去的肉店里有三个男人,最常出现的其中两个,看起来像是父子。此外还有两个女人,都是五十多岁,感觉像是一家人。我最开始去的时候,他们都很客气地叫我“Madame”。法语里对女性的称呼有两种,分别是Madame 和Mademoiselle,Mademoiselle用来称呼年轻的女士和未婚女士,香奈尔一生未婚,所以一直被人称为Mademoiselle,这也是那款著名的香水Coco Mademoiselle 的名字的由来。

1970年代以来,法国女性主义运动兴起,认为对女性的称呼分为两种,而对男性的称呼只有一种,即Monsieur,是对女性的歧视。2012年,时任总理的弗朗索瓦·菲永提议在行政文件中取消Mademoiselle,对所有女性都称为Madame。2012年12月26日,这项提议被批准了。从此以后,Mademoiselle 只在口语中存在,行政文件中再也没有了。

肉店的人称呼我为Madame这件事,我最开始并没有在意,毕竟现在行政上已经取消Mademoiselle 这个称呼了,在日常生活中与时俱进也是有道理的。

我每周都去两次,有一次在店外排队的时候看着烤炉里转着的烤鸡,一下子想起川村明子写过的一本书,名叫《星期天就要吃烤鸡》(日曜日はプーレ・ロティ ちょっと不便で豊かなフランスの食暮らし)。

我开始常常买烤鸡,肉店的人对我是好奇的,这一点很明显,因为去肉店的外国人非常少,年轻人也非常少,年轻的外国人可能就只有我一个。每次去店里,前面的顾客都是熟客,跟店主聊天说很多话。我从肉店的人眼神里能看得出他们的好奇,他们大概在思考我是干什么的,可是从来没有直接问过我。

非常诱人的烤鸡。摄影:栗光

我跟朋友们讲肉店的烤鸡是如何好吃,光说不行,我决定带朋友去买,一起吃。于是有三个周末,我都带着朋友去买烤鸡了。我开始像那些巴黎人一样,说“我的肉店”。我跟朋友说:“周末我带你去我的肉店买烤鸡。”结果就是肉店的老板见过我在巴黎最常见的三个朋友了。

此后肉店师傅开始叫我“小姐”(Mademoiselle)。他之前大概以为我已婚,来买一家人的肉,有一个从不负责采购的丈夫。见过我的女性朋友们后,他明白了:这个人并没有结婚,只是吃得多而已。我是一个能吃的Mademoiselle。

星期日是逛市场的日子,也是吃烤鸡的日子。我常去的肉店开在市场广场的旁边,平日烤炉里只有两排铁钎子,一排穿三只鸡。周日烤炉里的五排钎子都会挂满烤鸡,一共15只。火苗在火炉的底部跳动,舔着上面的鸡。路过的人似乎都忍不住要看看,毕竟大部分肉店用的是电烤炉,用真火的炉子相对少见。

炉子里的烤鸡。摄影:栗光

有一次去买烤鸡,师傅拿着长长的金属托盘去了店外,打开烤炉,接住一排铁钎子上串着的三只烤鸡,问我要哪个,我说:“最好的。” (le meilleur)又补了一个问句:“是哪只?”(c'est lequel?)他说:“中间的那只。”我说:“那就要那只。”

从店里出来后,朋友说她当时很震惊,以为我会认真地挑一下。既然没法顺利地接住幽默、展现魅力,那么我就以攻为守,开始逗店里的人。哎,我也成了跟店里的人撒娇的顾客了。

我在肉店还买到过非常好吃的小牛肋排。其实是误打误撞。我在市场买豆角,这种绿色的、宽的、扁的豆角对我而言是东北夏天的风物诗,在北京几乎没有见过这种豆角,在法国反而买得到,大概因为纬度相似吧,法国也产豆角(haricot plat coco)。

买了豆角,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了猪肉炖豆角的画面,便决定去肉店买些猪肉。我虽然近视,但是不戴眼镜尚且也还能走在路上不撞人,于是有时不戴眼镜就出门。那天我就没有戴眼镜,那天我指着肉店玻璃柜台里的小牛肋排跟师傅说:“给我来点猪肉。”师傅哭笑不得地说那个不是猪肉,又拿了猪肉给我看。哎,确实是,肉上还插着标签写着种类呢,无比尴尬,显得像不认字一样。我将计就计决定就要小牛肋排了。

中间的是豆角,旁边白纸包裹的就是小牛肋排。摄影:栗光

回家后发愁豆角该怎么做。查了一下食谱,决定煎一下两面,然后包上锡纸放进烤箱里烤,放了大蒜、百里香。没想到竟然特别好吃,肉质很嫩,味道比牛排还好,感觉必须配上红酒才算不辜负了这块小牛肋排。

幸好我买的那块很大,够吃两顿的,我在这两顿之间的空档里急匆匆地去买了红酒,终于在吃第二顿的时候喝上了。啊,红酒和肉的搭配也是“完美的结婚”啊!忍不住给朋友发消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就说:“天啊!”朋友问我怎么了,我说:“小牛肋排好吃啊!”又一次感觉写稿子、拿到稿费真是太好了。

我还在那家肉店买了鸡腿肉。因为我正好看了日剧《京都人的秘密欢愉 Blue修业中 燃情之秋》(京都人の密かな愉しみ Blue修業中 燃える秋),在剧里京都料理家大原千鹤用土锅做了鸡腿焖饭。

她说一定要用土锅煮,“不用这个煮就没有那个风味了”,又说:“如果认真对待,就会做出美味的料理,会尝到那些嫌麻烦的人尝不到的幸福。”在剧里,她在吃自己做的鸡腿肉焖饭以后脱口而出:“真好吃!我可真是个天才!”

《京都人的秘密欢愉 Blue修业中 燃情之秋》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也决定仿照她的菜谱做一次鸡腿肉焖饭。像往常一样,肉店的鸡腿肉质量很好,鸡皮上的毛被仔细地燎掉了,鸡腿肉肉质也很紧实。我没有大原千鹤用的那种蘑菇,换成了香菇,搬出了我的土锅,认认真真地用土锅煮饭。

先开大火,隔着盖子听到咕咕咕的沸腾声,马上转中火,过一会再彻底关火,焖饭。不知是用土锅煮米饭的仪式感让我心情很好,还是因为食物本身好吃,我觉得那天做的鸡腿肉焖饭特别好吃,尤其是米饭本身很好吃。

新鲜出炉的鸡腿肉焖饭。摄影:栗光

看到这里,你肯定会觉得我吃了这么多好吃的,稿费应该很多吧?再次说明,我的稿费没有那么多。可是这些钱已经足够让我比以往生活得更从容了,除了吃的,也能买些食器。

2月的一天,我收到了稿费,钱都没有在兜里捂热乎,就被我花掉了。我去一个日本阿姨开的北欧食器店买了两个杯子,又买了一个新的磨咖啡豆的磨。

想起《生活手帖》第一任主编花森安治曾赞美“乱花钱的好处”,他说:“做个极端的假设,哪怕十元也好,拿着这一小笔钱随便怎么花都行的钱,去街上逛逛看吧。浪费时间,浪费金钱,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买一点眼下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会很快乐。这快乐足矣弥补那一点浪费的损失,绰绰有余,甚至还有找零。”

而我每次收到稿费都能体会到这种乱花钱的快乐,啊,真的快乐。即使只是买两个杯子,提着纸袋走在路上都开心极了。

用自己的创作、自己的劳动所得的钱买东西,心情特别好,我感受到了一种自由。这让我想起了顾湘说过的一句话:“我的财务一直不自由的,但我挺自由的。”我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情,在创造一些东西。每天早上起床,因为时差的关系,打开微信就能看到编辑们发来的消息,我恍然以为自己真的是个随笔作家了。这感觉真不错。

在买好吃的过程里,我也开始思考自己对待食物和金钱的方式。因为开始靠写作赚钱,也越发懂得了钱难赚,觉得应该惜物,尽量不浪费,要让每一块花出去的钱都花得值得。

花森安治写过:“每天使用的工具,看在眼里,仿佛事不关己。不打磨、不除尘、不修缮。坏了,随即丢弃;旧了,一扔了事;腻了,立马换新。自从买了吸尘器,清扫变得马虎;自从买了电冰箱,食物常被浪费。”

是啊,有了电冰箱,食物反而被浪费,我虽然一直很努力地吃买来的东西,可有时还是会遇到食物坏掉、不得不扔掉的情况,这种时候就觉得很可惜。花森安治的话给了我启发,我开始一周去采购两次,这样在食物没有坏掉之前就能吃完,不浪费食物,也不浪费钱。

虽然有了稿费,我在一些方面反而变得异常节约起来。我连榨过汁的柠檬也不肯直接扔进垃圾桶,而是攒上两个,放进烧水的水壶里,放在炉灶上加热,让柠檬里的酸性成分带走烧水壶里的水垢。这样既天然、无害,又省了买柠檬酸的钱。我开始把挤不出来的护手霜的管子从上面剪开,残余分量其实还有很多呢,够用好几天。

为什么这样节约、这样计较呢?因为我有了身为写作者的自觉,我想:在尚且没有能力争取到更高稿费的情况下,如果我节约一些,生活里的开销少一些,那么就不会过于为生活所苦,就不会为了赚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活儿,不必违心地去写自己不想写的东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被剥削的可能性。

我半年多没有买衣服了,生活也很简单,大部分花销都花在了食物上,在不让自己过得太紧巴的情况下有意识地节约。这一切都是为了有底气去拒绝那些自己觉得不值得一做的工作。我想这是食物和金钱教给我的一课。

本文作者: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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