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你的面容

上山下乡的年代，我在黑河，黑龙江1师3团工作过几年。期间打过山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次经历，虽然危险，但没有出事。而出了事，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知道的三场大火，和一次沉船，都是一年中发生的事。沉船事件，我们排6名女知青命陨江水。1970是个不吉祥的年份。

北大荒的山火

01.离去时的悲怆

刘佩玲，是黑龙江6师57团的哈尔滨知青，1970年年春，在一场扑灭山火的过程中，面部和手部烧伤变形，失去工作能力。受伤后，团党委批准她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号召广大指战员向她学习，成为当时兵团的英雄人物。不久后，她回到哈尔滨养伤、康复，期间一直靠年迈的母亲照顾。

时代熬不过日月。斗转星移永无止境，特定的时代总会渐渐远去。

多年后，当年的氛围已经不再，英雄的光环也已消退，刘佩玲陷入深深的无奈。这种无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的生活，方方面面。甚至，就连应该得到的保障，也成了问题。

刘佩玲无力支付巨额的治疗和康复费用，她在母亲陪伴下，找了农场（兵团后改制为农场），找了所有能找的人，都没有结果。原本就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变得更加暗了下来，更加的无望。

花季的刘佩玲，在无力盛开的花季，决绝地离开人世。时年，25岁。

学生时期的刘佩玲

02.活下来更不易

也是黑龙江，也是一场山火，也是去灭火，也是一群知青，也是花样年华，后来也是花残香陨。再后来，也是“时过境迁”，也是面对冷酷现实......但是这次，有几个像刘佩玲一样的女知青，坚强地活了下来。她们是4师35团，当年烧伤致残的仝幼华、任艳梅、孙淑婉等北京女知青。

不幸中的万幸，她们没有被火烧死，也没有像刘佩玲一样冤死；万幸中的不幸，她们将忍受身心的伤痛，直到终老。

等待她们的生活，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挣扎。

“人活脸树活皮”，不知这两个事物，为什么这样联系在一起。可能，树没皮肯定得死，人呢？虽不至死，但其处境，也与死无异。

刘佩玲，要是能活，她能死吗？她被送到医院后，手术前还跟医生说，“先治手，后治脸”，手治好了，还可以工作。可见她的坚强。小小年龄的她，当时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毁容对于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打击，可能要比失去劳动能力更具毁灭性：毁了容，就等于死亡。身心俱痛，身心俱疲，身心俱死。

刘佩玲的话，让人酸楚、心痛。但是更让人心痛的，是最后凄然离世。临行时，她的心，会是很痛吗？也许，痛彻之后便没有痛，而是一种极度麻木、或者是极度悲怆之后的、必死的义无反顾。

生活中，意识到自己已是人们眼中“另类”，该有多痛苦？正常人是无法体验的。对仝幼华们来说，在这样的痛苦上面，再加上生活和治疗上的窘迫，再加上单位和社会上的、有意无意的冷漠，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桩，每一件，都可能成为压垮她们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的精神和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她们看到过别人的躲避，看到过幼儿园纯真的孩子躲避她们时的惊慌的目光，那是一种刺入心脏的深深的痛。她们知道自己面容再不如常，甚至觉得“丑陋”。所以，她们很少出门，小心地活着，为的是不给别人造成不适，也让自己多保留些自尊和自信。因为，那是让自己活下去的精神“存款”，用完了，自己的也就崩溃湮灭了。就算是她们中的一员、在她的孩子结婚时，她们也是只把礼金送去，而不去参加婚礼。

几个同样被烧伤的幸存者，成了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们在生活的严酷中，抱团取暖。在那里，有着她们共同的记忆，兵团生活，战友情谊，青春趣事，是她们获得精神慰藉的源泉。在那里，她们可以暂时忘掉一切，完全沉浸在那美好、但短暂的时光里。

除了她们自身的坚强，她们的相互抱团，她们的相互鼓励，她们活下来的动力或许还有很多。或许还包括，那一同去打火，一路唱着歌，一路念着毛主席语录，一起冲进火场被大火吞噬的14名战友。故事的前面都一样，只是，在打火之后，就发生了转折。她们被烧伤，而那14名战友，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她们觉得，自己还比那14名战友幸运些。

为别人痛过后，自己可能减轻些；为别人哭过后，自己也会更坚强些。

为了那14名牺牲的战友，她们也要坚强活下去。因为，要是她们走了，从此，也就没人念着他们，更没人知道他们了。

大火中牺牲上海知青周小芳，当年才16岁

03.如何解读她们

记得有个知名媒体采访过她们：

主持人：后悔过吗？

回答：从来没后悔过。

这应该是唯一的回答了。因为，别的回答，都不可能支撑她们到现在。

这句回答，肯定了她们当年，也接受了随之而来的一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知他们是否会这样想，但是，做那样勇敢的事，又承受如此的苦难，并且没有怨言，仍然坚定，不是这种境界，又是什么呢？

但是，毕竟时代变了，这种变化已经影响到她们的生活。或许，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却还正在为治疗和康复的费用发愁。时至今日，治疗康复，已经成了她们的一种奢望，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

当初，就连的父母单位，都对她们作出了表彰。可是现在，她们已经不愿意再向别人提及此事。

我们不可能让时光倒流，更不可能让它改变。但我还是想用我的想象，为她们做一次美丽的幻想：人生如果没有变换，她们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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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就此结束，然而，有些问题仍然让我思索：

她们是那个时代英雄，现在是什么？

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我们应该怎么解读她们、解读这种变化？

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但无法抚平她们脸上的疤痕。她们的心，已经平静，平静得如同死寂。

疫情就快过去，她们也将摘下口罩，重新露出自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