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饶开东：止酒

本人素有杜康之好。好到什么程度？虽不及刘伶“一醉入棺，酣睡百年”的洒脱放达，但与陶渊明的“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所感略同。经年累月，三天小饮，五日大聚，几杯落肚飘飘然、醺醺然的时候常有，甚或胡言乱语、撒疯骂座也有过，因而伤过人、误过事在所难免。好在没有“大丧其德”，才未落得“怨诽而乱”。

 

及至如今，不堪其毒。正如辛弃疾词里写的一样：“长年抱渴，咽如焦釜，气似奔雷。”也就是，不幸喝出高血糖。有没有患上糖尿病？模棱两端，尚待确认。我这人生性胆小，怕事，更怕死，没有刘伶“醉死何妨就地埋”的那身豪气。于是，效法陶氏、辛氏两位古人：痛下决心，止酒。他们狂饮伤身，自发禁束，均有名篇佐证。陶氏曾赋诗《止酒》，辛氏亦作词《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诙谐入理，知止不辱，因而流传千年而不朽。我自恨无陶、辛百一之才，不通律绝，不懂音韵，只好写点文字聊以述怀并备忘之。

 

为什么说“止酒”，不说“戒酒”？并非是卖弄文气，而是“止”与“戒”的涵义确有些许差异。字面上理解都是停止喝酒的意思，但深究一下：“止”是相对的，可适可而止；“戒”则是绝对的，从此不可再饮。所以说是止酒，意即有所止有所不止，以免故瘾复萌，旧态重演，给人家留下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笑柄。然而，不论陶氏誓言止酒直到升仙，还是辛氏戏言“勿留亟退”，心志不可谓不坚决，但都自食其言，与初衷相去甚远。大家先贤尚如此，况薄志弱行之后生？

 

本人好酒，自小练就，源于父母的亲厚养育。先父爱酒，先母会酿，所以我们姊妹有比同村同龄人更多的喝酒机会。特别是逢年过节，父母从不限制。父亲常说，酒壮英雄胆，酒都不敢喝，长大还能成事？！母亲亦不反对，只说“喝一生酒，丢一世丑”，意思是酒可喝，但不可贪杯。印象中，初尝酒味，并未觉其好，但喝过几次，尤其醉过几次，便觉得妙不可言，平时不敢说的话敢说，不敢要的东西敢要，常常还能得偿所愿。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十岁的时候，大年初二在二舅家拜年。二舅铁匠出身，家里一直比较宽裕。每次做客他家，想吃的管饱，想喝的可作鲸吸。记得那次喝的是“陈年封缸”，酸甜酸甜的，不像寻常农家的水酒淡而无味。连喝几杯之后，便有醉意，父亲示意不许再喝。我非但不听，还扯着他的袖子将他面前的酒一口干了。随后，在舅家的床上呼呼大睡，晚饭前父亲才将我背回家，喂下一碗冰糖水，又抱我上床休息。当时的头脑晕乎乎，但心里还是甜丝丝。

 

我的酒量不大，酒胆却挺大，不少酒友谬奖酒风不差。多年的职场生涯，特别是当值后、禁酒前，应酬自然不少。每临酒场，常把母亲的诫话抛在脑后，自持“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谬论，不管人敬我，还是我敬人，只多不少。有时还说“一年不醉一次酒，此人不能交朋友”，好像醉酒并不丢人，酗酒也够体面似的。管人的时候，人求我多，但顾及人情没少喝；管事的任上，我全求人，只得可劲地喝，玩命地喝。喝得最多的一次，至今记忆犹新。那次请的是帮助处里起草一份重要脚本的“大文阀”，比我还好酒，酒量还奇大。未及三巡，他说脚本怎么写，就看你处长怎么喝。几个回合下来，我已是头晕目眩，骨酥身软，只能由属下连架带拖弄回家。事后，让我对梁实秋先生笔下的“名士风流，持螫把酒”的名言有了更为深切的理解和认同。现时回想起来，当年被作践的身子总要付出代价，现下血糖不够稳定，恐怕就是那些年落下的病根。什么文王千盅不醉，孔子百觚不倒，武松打虎十八碗，大抵都是先人“糊弄”后人的传说，无稽可考，不足为信。

 

陶渊明、辛弃疾等先贤，可止名利之欲，却难止饮酒之好。个中缘由？多年的体验让我明白，凡事得有度，不可嗜之成性。酒场亦不例外，酒瘾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正如我这几年赋闲，可以一日无事，却不可一日无酒。除了晨酒不喝，午酒、晚酒必不可少，一两杯是常态，二三两也常有。日子长了，虽没有“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的苦愁，但也有“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的痛楚，总觉得经脉二气不够通畅。无奈，上医院体检，果真血糖超标，处于临界值。医生建议药物治疗，我没有同意。直觉告诉我，祸根在酒，病不在药。多日来的监测也证明，多喝就高，少喝就低，不喝便循常如初。偶一为之，也未见其有太大的波动。看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人的自我修复能力不可低估！

 

明人诚意伯刘基曾赋诗，说酒是丧身之物，有百害而无一益，不敢苟同。试想，人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渡有涯之生？对可敬的故交新知，可亲的聚首亲人，岂能因喝酒伤身而搪塞、而扼止。只是，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切不可对月独饮、迎风醉吟。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足矣。

故，当止酒，不戒酒。是为记。

2021.04.30于象湖桃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