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奖誉

荣誉面前,有求仁得仁、欢欣鼓舞者,有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者,也有安之若素、置之度外者,更有嗤之以鼻、视如敝屣者。
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后,为笼络人心,设立“稽勋局”,对革命有功人士广为授奖。1912年“双十节”,袁世凯授予孙中山、黄兴等七人“大勋位”,黄兴当即复电谢绝。1916年“双十节”前夕,因重建共和,黎元洪发布大批授勋令,首授孙中山“大勋位”;蔡锷、唐继尧、陆荣廷、梁启超、黄兴、岑春煊六人“勋一位”;段祺瑞、王世珍、冯国璋三人“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其他的西南反帝制派、北洋帝制派,乃至逊清皇室的载涛等人,皆有颁赏。黄兴再次坚拒。章太炎也曾获袁世凯颁发的“勋二位”勋章,不过以大勋章作了扇坠。
1913年春,袁欲为极力鼓吹革命的《大汉报》创始人胡石庵颁发一等嘉禾勋章,遭胡拒绝。胡在退回勋章时还附诗一首:“三户亡秦愿已空,战场荒草渍残红。郑蛇内外成虚斗,冀马奔腾起大风。一雁横飞秋色里,万花齐落鼓声中。乾坤正气消磨尽,狗尾羊头亦巨公。”此诗有揶揄讽喻之风,旁敲侧击之谏,同时胡还将此诗于《大汉报》公诸于众,一时反响强烈。袁为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袁党段芝贵督鄂时,《大汉报》被强行封闭,胡石庵则锒铛入狱。
以荣誉的施舍欲打动革命者,不大可能,这种给予带有招安性质,对以革命作为敲门砖者可能,对以革命实现理想者枉为,这是大小革命家的根本区别。革命者也在乎荣誉,但此荣誉非彼荣誉,尤其来自旧势力阵营的给予,心理上排斥也,魏象枢云:“偶见水与油而得君子小人之情状焉。水,君子也。其性凉,其质白,其味冲,其为用也,可以浣不洁者而使洁。即沸汤中投以油,亦自分别而不相混,诚哉君子也。油,小人也。其性滑,其味浓,其为用也,可以污洁者而使不洁。倘滚油中投一水,必致搏激而不相容,诚哉小人也。”革命者与旧势力,情状也如水与油,本质则是阴阳两极,势不两立,至于辛亥革命后的交权,实则妥协后的暂时。
1923年4月初,《益世报》刊载北洋政府颁发的一批勋位名单,胡适以三等嘉禾榜上有名。4月8日,胡适在自己所办的《努力周刊》头条发表《胡适启事》:“我是根本反对勋章勋位的。如果这个胡适真是我,还是请政府收回了去罢。”道不同不相与谋,胡适虽非革命家,却是位批判者,批判的对象亦旧势力,故与旧势力保持有相当的距离。
1929年2月26到28日,胡适乘火车从外地返回上海,这天胡适日记写道:“火车上熟人最多,有美国公使,有瑞典探险家SvenHedin (即斯文·赫定),有陈万里、杨宪武等。Hedin同我谈:他是瑞典国家学会十八会员之一,可以推举诺贝尔文学奖金候选人。他希望提出我的名字,但希望我把我的著作译成英文。”胡适对斯文·赫定将自己的作品翻译成英文的要求,未作正面回答:“此事我有我的意见:如果他们因为我提倡文学革命有功而选举我,我不推辞;如果他们希望我因希冀奖金而翻译我的著作,我可没有那厚脸皮。我是不配称文学家的。”总之被胡适一口回绝了。
而此前的1927 年9月中旬,魏建功在北京中山公园举行订婚宴,北大同人刘半农、钱玄同等前往祝贺。席间刘半农将台静农叫出,说在北大任教的瑞典人斯文·赫定是诺贝尔奖评委之一,他想为中国作家争取一个名额。当时有人积极为梁启超活动,刘半农以为不妥,他觉得鲁迅才是理想的候选人。刘半农快人快马,口无遮挡,他怕碰鲁迅的钉子,便嘱台静农出面函商,若鲁迅同意,则立即着手进行参评准备,将相关作品翻译成英文,准备推荐材料之类。鲁迅在9月25日接到台静农写于9月17日的书信,当天即回复道:“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反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卡耐基将渴求赞美视为人性的第一弱点。对于常人,沽名钓誉,不甘人后,往往沉醉于下属的奉承,虽说这些谀辞不过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属,往往希冀于高位的首肯,哪怕是一次握手,一个问候,都会兴奋得几天睡不着。面对殊荣,能够做到恬不为怪,不屑一顾,不论出发点如何,便已非一般,高人也。
有不在乎的荣誉,便有很在乎的奖赏。在乎不在乎,全然在于心中所持,此即伊川所言“坐中有妓,心中无妓”也。
陈寅恪做学问用功极苦,以致眼睛受损,在清华时病情严重,不得不住院治疗,而有师生昼夜轮流守护,陈后来对梅贻琦校长说:“想不到师道尊严,今日尚存于教会学校之中。”几十年后,梅认为:“办了几十年教育,陈先生这句话,对我是最高奖赏。”梅先生的在乎,显然不是满堂的奖状锦旗,以及与领导人的合影。
1924年,林琴南去世后,周作人撰文:“文学革命后,人人都有了骂林先生的权利,但没有像他那样的尽力介绍外国文学,译过几本世界的名著。中国现在连人力车夫都说英文,专门的英语家也是车载斗量,在社会上出尽风头,但是,美国文学的杰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几本古文译本以外可有些什么。我们回想头脑陈旧,文笔古怪,又是不懂原文的林先生,在过去二十年中竟译出了好好丑丑这百余种小说,再回头一看我们趾高气扬而懒惰的青年,真正惭愧煞人。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虽然有时也有爱真理过于爱我们的师的时候。”当时正在巴黎攻读语言学博士的刘半农,读毕《语丝》上的此文,颇有忏悔之意。他在给周的信中道:“你批评林琴南很对,经你一说,真叫我们后悔当初之过于唐突前辈。我们做后辈的被前辈教训两声,原是不足为奇,无论他教训的对不对。”在新文化运动中,周作人与林琴南分属不同的阵营,但周作人在意的,必也林琴南看中的,毕竟两人皆文人。此番评价,林的在天之灵定会以为是最高奖赏。
有的人不接受某些奖誉,并非不接受其他奖誉,有的人不曾被奖誉,却奖誉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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