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强散文:“公鸡”两周年祭
黄建强:“公鸡”两周年祭
转眼,“公鸡”走了有两年了。但是,每当想起他,或是翻看公鸡以往参加我们知青活动的照片时,总还觉得似乎这不是事实。
公鸡是曾与我一起插队的兄弟,生于1953年10月21日。大名为宫天建,曾用名宫经建。他这个名按沪语被人起个绰号叫公鸡,应该一点不奇怪。其实,当初父母给他取名时,像当时的许多人家起名时一样,是蕴含着政治意义的。1953年,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的一年。所以那一年出生的许多孩子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建字,本人也是其中之一。经建那名字,政治意义非常直白,就是经济建设。改名天建,则是1970年代某年,公鸡去了一次老家蓬莱,得知他是家中的天字辈,因而自己将原名改为此名。
公鸡祖籍山东蓬莱,出生于革命干部家庭的他,小学、中学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的幼年和少年生活应该也是十分优渥的。父母的家在长乐路上现在的新锦江大酒店对面,有着两大间、一小间打蜡地板的居室,一个朝南阳台,再加煤卫独用的整套住房,足以让当时我等久居陋室的惊羡不已。1970年3月,不满十七岁的他,与我们一道去了黑龙江逊克县松树沟公社新立大队插队。他的命运,也就此开始彻底改变。如同许许多多命运多舛的知青一样,一路走得非常艰辛。
离开上海那天公鸡和父亲的合影
公鸡和表哥的合影
在农村插队期间,公鸡努力适应环境变化,很快实现了从一名学生到各种农活都拿得起的知青的角色转换。1970年夏季,他主动报名到生活和工作条件更为艰苦的库尔滨河畔,参加在深山老林中辟建战备公路的工作。5年后,他被抽调到县的砖瓦厂工作。在黑土地的那些岁月中,他踏实做人、认真干活,诚恳待人,无论是深山筑路、大田干活,还是食堂做饭,或是砖厂工作,他都不畏辛劳,勇挑重担,把各项本职工作干得有声有色。
公鸡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印象最深的是,从小在条件很好的家中长大的公鸡,在农村时居然操持起本该似乎由女孩子担当的纳鞋底、绱布鞋,甚至做衣服的活计。糊鞋衬、纳鞋底、做鞋面、绱鞋帮各道工序是一道不落,这鞋子也是做得有模有样,这功夫绝对是东北小姑娘们所无法相比的。这功夫大概除了得益于自身的手巧外,更多地可能是源自于其当干部的父母“自力更生”思想的熏陶。
更绝的是,公鸡居然在黑龙江还学得了锔缸的本事。原先村里无论是知青或是老乡家的菜缸开裂后是没办法修补的,想不到的是上海干部老周竟然有锔缸的本事。他从上海带来了锔缸用的工具和锔子,首先将知青食堂破损的菜缸作了修补。
这锔缸是件细心活,得在破损的缸的裂缝两边用小锤子轻轻地凿出安放锔子的浅槽,然后将用铁打成的扁平的两脚钉,嵌入浅槽中并在两脚钉与缸的连接处附上盐卤水,从而将破裂的菜缸加以连合。老周后将这一本领传授给了心灵手巧的公鸡,自此以后,凡是食堂的菜缸开裂便会有我们自己的工匠进行修补。自然这服务范围以后也扩大到了老乡那儿,至今周玉家还念叨着当年公鸡为其家锔缸的往事。
公鸡(右三)和队友的合影
公鸡(左二)和队友的合影
公鸡的持枪照
公鸡的婚恋也是浪漫和曲折的。李春波的歌曲中唱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年月,公鸡和不少知青一样,选择了屯子里的农村姑娘。姑娘的名字叫秀芳,也是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姑娘。
但是,当时许多与当地青年结婚的知青的婚姻,似乎多了一份悲情。知青与当地青年的结合,是当时涉及面较广、酿成苦果最多的一种婚姻。因为对于那些选择农村青年作为配偶的上海知青来说,不知是世俗观念作祟,还是城里人的偏见,或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们所遭遇的艰辛与磨难,似乎远比同为知青组成的家庭多得多,他们遭受的心灵上的痛苦和生活中的困难也似乎比后者多得多,他们的生活旅程大都比常人走得更为艰辛。
在那时,与当地青年结婚的知青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巨大压力。因为几乎所有的父母对子女违背自己的意愿在农村贸然“扎根”都不会泰然处之,于是许多知青不得不面对断绝经济资助、或以中断家庭关系为要挟等,那些最常见的压力或手段。为了维护那份感情或者说是婚姻,他们需要承受许许多多的压力,其中包括回城探亲时来自亲友、邻居、老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因而,使得本该非常快活的人生重要一步,却走得非常不爽,以至于长时间一直与忧心忡忡相伴,被一层厚厚且挥之不去的阴影所笼罩。
公鸡(左一)和队友在复兴公园留影
公鸡在北京的留影
公鸡和林才和在天安门前留影
当然,更感到痛心的是,因为与农村青年成婚,作为上海知青的一方,往往不能与大多的知青一起返城,一般会稍后几年回沪,以至于使他们很难较快融入市场经济较为发达的上海,很难适应本来节奏就显得非常之快的上海城市生活,很难有一份较为称心的工作,因而生活也就过得相对较为艰辛。
因为与农村青年相恋和成婚,作为上海知青的一方,在子女入户等问题上多了几分阻力和烦恼,甚至会被兄弟姊妹所设置的障碍搞得心力交瘁,原先兄弟姊妹的关系也会因此而变得形同陌路。因为与农村青年相恋和成婚,他们多了许许多多本该不应有的曲折,多了许许多多远甚于常人的忧愁和烦恼。
公鸡的婚姻,也遭到了家人的反对,尤其是母亲的反对。他们同许许多多希望子女能回到上海的父母一样,非常不理解公鸡的行为。及至公鸡儿子出生后,活泼漂亮的孙子使得家里人的态度有了不少改变。尤其是几年后,身为老干部的父亲,去了一趟逊克看望了在那生活的儿子,看到艰苦生活在北疆的公鸡一家状况,老人深感痛心并觉得对不住孩子后,家人的态度才有了明显的好转。
但是,没多久,疼爱公鸡的父亲因车祸离开了人世。再不久,已经转变想法的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父母走后,家中房子归了妹妹。公鸡也像飘在空中的风筝那样,无法再在上海的家中落脚。当儿子可以按照有关政策落户上海时,像许许多多知青遭到弟妹的拒绝或非难那样,儿子落户上海的这条路也走得十分艰难。最后通过作出不会分割房产的书面承诺后,才得到了允许落户的认可。为此,公鸡与家中的姐妹和兄弟从此不再来往。
活泼漂亮的孙子改变了老人的想法
公鸡夫妇在砖瓦厂的合影
一家三口的合影
补拍的结婚照
1995年,公鸡如同许许多多知青一样,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回到了上海,但他的后知青生活的路似乎要比常人走得更为艰难。面对社会环境和角色转换带来的各种挑战,面对工作和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困难,他都以良好的心态一一应对。无论是在上海电力燃料公司工作期间,还是在维护社区平安的事业中,他都以迎难而上的积极态度,踏实勤勉的艰辛付出,努力化解了工作和现实生活中的一道道难题,很好实现了自身的人生价值。
初到上海的公鸡,没有房子可以落脚。他们只得掏出所有积蓄去奉贤的西渡买了一套廉价的住房。夫妻俩那点微薄的退休工资,显然无法应对上海的高消费生活。为了生计、为了孩子,公鸡去了远在吴泾的上海电力燃料公司上班。那只是一份收入并不高,扫地、冲厕所打扫卫生的勤杂活,但公鸡十分珍惜。虽然每天得骑车过江,往返路程近四个小时(以后,买了新房搬到莘庄后稍好些),但公鸡近十年如一日地硬是扛了下来,直至该公司最后解散。在公司期间,公鸡勤勉的工作始终受到公司的赞许。
以后,公鸡在社区觅得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这是一份收入不高,但十分繁杂辛劳的活。公鸡却以良好的心态,尽心尽职地为维护小区的治安秩序,为小区居民创造较好的生活环境,努力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光和热。因为他的热心和能干,他在做好本职工作时,还经常会为社区居民做些不收取任何报酬的修修补补杂活,因此也受到了社区居民的好评。
公鸡(后右二)与兄妹看望老周时的合影
公鸡(右二)与兄妹看望老顾时的合影
公鸡(后左二)与兄妹看望老李时的合影
公鸡(左二)与兄妹看望老徐时的合影
公鸡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我与他之所以成为好兄弟,源自于1970年的冬季。那时我因病回沪治疗,他正好回家探亲,其间我们之间多了许多走动,尤其是以后一同结伴回黑龙江,更让我们走得更近。
公鸡的性格非常耿直,因此也容易得罪一些人。有时,因为耿直而会显得有些冲动。记得那年刚回到队里不久,年少气盛的公鸡与一位兄弟发生冲突时,情急之下竟然操起了斧子。虽被旁边的兄弟拦住,但闻知此消息的队领导并不放过此事。晚上,在上年开过忆苦思甜会的俱乐部,召开了知青大会让公鸡作了深刻的检查。那天,是我给心情极差的公鸡端去了晚饭(其实我早已忘记此事,而是以后公鸡对我所说),所以长期以来他一直认我这兄弟。
我在农村病重后,公鸡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和照顾。他让我与他同居一室,并尽可能在生活上给我一些照顾。回到上海后,他看到我的病态,总是很担心地希望我多加保重。他也经常对我说,虽然我的经济条件并不好,但我的身体没毛病。但万万没想到,原先基本没病没灾的公鸡却先离开了我们。
2017年5月,我在医院做了右髋关节置换的手术。手术那天,公鸡一早就从上海西南部的莘庄,赶到了位于城市东北部的长海医院。他抽出他微薄收入中的一部分积蓄,硬是给了我一份对他来说不菲的慰问金。他还把我送进了手术室直至术后回到病房,并陪伴至其他知青兄弟来探视后一同离去。那一时,我感到了知青兄弟的那份特殊情谊。
公鸡非常看重知青兄妹在黑土地上结下的那份特殊情缘。每次我们知青组织的各类活动,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他也非常敬重曾给予我们许多关爱的上海干部,在我们重新与上海干部取得联系后,他与其他兄妹一起,一一上门拜访了他们。前些年,每年的冬天,他会自己腌制一大缸酸菜,分送给队里的知青兄妹,供大家品尝并回忆那段曾经的岁月。
队里同班兄妹的合影
一次知青聚会时的留影
公鸡在家是位好丈夫、好父亲。他毫无怨言地承担了家庭中比较繁重的家务活,他用自己的爱心和擅长,将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家人很好地感受着家庭的温馨和生活的美好。因为他的能干和大包大揽,弄得他的夫人极不擅长家务,以致公鸡走后感到非常的不适应。他也以自己的勤勉和努力,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为家庭、为儿子改善住房条件,耗尽了毕生的心血。
但是,当美好生活在向他招手的时候,可怕的病魔缠上了他,并击碎了他对老年生活的所有良好愿望。2018年的国庆前夕,公鸡在小区内遇到一位熟悉的居民,那居民对他说宫师傅你的脸怎么那么黄?公鸡这才通过助动车的后视镜,发现自己的脸色确实蜡黄蜡黄。于是,去了中山医院并被确诊为胰腺癌。后虽经多次住院治疗,但终因病情严重无力回天。
我也清楚地记得,我曾多次去医院看望病重的公鸡。那时的公鸡表现出比较强烈的求生的愿望,他也像不少善良的朋友那样,希望会出现奇迹。朋友们也给予了他许多鼓励和支持,除去医院探视外,身患重病的坚抗还多次去医院协调公鸡的住院事宜。已经断了往来的姐妹和兄弟,闻讯后也多次去了医院,给了公鸡已经缺失的那么一份亲情安慰。一位在海外的知青朋友,请来了上海的基督教牧师和教友,多次前去病房为公鸡做祷告并送去了各种慰藉。为此,原先自认为无神论者的公鸡,不知是出于感恩,还是希望,最终皈依了基督教。
病中的公鸡
与公鸡的最后合影
但是,一切都未能挽救公鸡的生命。2019年4月15日上午7时24分,年仅66岁、对生活充满希望、对黑土地深深眷恋的公鸡,不得不抛下相亲相爱的秀芳和始终牵挂在心的儿子海新,抛下所有热爱他的亲人、同学和昔日共同打拼的朋友,抛下所有的憧憬和眷恋,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知是令人欣慰还是令人唏嘘的是,公鸡家申请的经济适用房(即共有产权房),终于在公鸡临终前经摇号被确定。此前,医生关于公鸡过不了一星期的预料,曾牵动着公鸡全家和无数人的心。曾有朋友叹息,倘若这经适房也无着落的话,公鸡的这辈子也真是活得太冤屈了!好在,老天还算是有眼,终究给了临终的公鸡最希望得到的一丝安慰。
4月19日上午,作为从小一起长大、有过多年同窗生活的同学,作为曾经同饮一井水、共吃一锅饭的知青兄妹,齐聚龙华殡仪馆的普安厅,沉痛送别离去的公鸡。因为公鸡皈依了基督教,悼念仪式便成了不同于我们常见的那种形式。我们也因此见识了一场隆重、庄严的追思仪式。牧师的主持,教友的祈祷、读经和证道,以及唱诗班齐唱圣诗等过程,一切都显得分外隆重、肃穆和虔诚。虽然仪式显得有些冗长,但这绝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走过场的仪式,从中我看到了宗教的力量和教友的博爱。
大家对公鸡的不幸离去犹感哀伤,更为他的过早离世十分惋惜和非常悲痛。转眼,两年过去了,公鸡那熟悉的身影还会不时在眼前闪现。
队里的兄妹前前后后走了有12位,除了公鸡,我曾都为逝者写过点悼念的文字。公鸡走了,本该用文字表达一下悼念之意。但一直未能动笔,最大的心理障碍是,因为公鸡的经历比较坎坷,所以怕写不好以致坏了他的形象。两年了,这事始终纠结于心。然想到坦直的公鸡,本人也就决定坦直一回。借公鸡离开我们两周年之际,特发此文,以表达对其的深深缅怀之情。愿在天堂的公鸡一切安好!
写于2021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