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一章 人间无路到仙家·无寐
夏夜晴空,连云岭山色空蒙清奇。皓月以下,楼阁其间,仿佛有层层流云轻雾缭绕穿梭,灯明明如星舞,人绰绰如隔屏,明透玲珑,恍若琼宫玉宇,不是人间清境。
静夜无风,空气里透着一丝暑热,深蓝色天幕低垂贴近峰峦,月横镜湖,微波不闪。
毫无征兆的,一阵带着凉意的风推云西来,片刻间浓云如聚,天边白光隐约,夏日雷雨突然来临了,随着一记霹雳巨响,千壑齐应,倾盆大雨与疾风狂雷转眼咆哮毕至。万树摇动,天外仙境变得扑朔迷离的幽暗疾急,难辨树动人移。
清云园各处岔道的值勤弟子,双手蒙眼,以抵挡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全不防一条淡若轻烟的影子迅速投入雨帘,钻进幽暗树影,恍似一片树叶,轻得没有半点分量,人不知鬼不觉地随风飘行,消失在院落高墙以内。
孤院冷落,点烛俱无,悄然伫立。
一道闪电划破如墨般夜色,照出三个大字:“冰衍院”。
曾几何时,冰衍院,是江湖中人敬羡向往之所,嚣尘清客沈慧薇,多少人肝脑涂地而求一见。曾几何时,冰衍院,是万众信仰与寄托,她不是国母,却有着王妃的容颜与气度,她预先得到了国民的拥戴与承认。
往事如烟,休恋逝水。
而今的冰衍院,孤零零,冷清清,筑起的高墙,是囚室的禁锢。多少曾经向往,曾经追求的脚步,永远停留在了禁锢线以外。
急雨敲窗,沈慧薇倏然惊醒,或者,她从未真正入睡。
风雨交加而外,有一点真真切切的响动。
从那个孩子的房里传出来。
冰雪神剑的女儿文锦云在与权相许瑞龙争斗之中大获全胜,但是,当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回来求救,身为帮主的谢红菁怎么都不肯对仇人之子施以援救。最后大约是文锦云做出了某种令谢帮主满意的承诺,交易达成,这才勉强同意收治。
可仇人之子,哪有受到更好待遇的资格?
于是想起她这个罪人,把孩子往冰衍院一丢,准许收为徒弟,同时也以小囚犯的待遇来给他了。
砰一声,好似撞翻了什么,接下来久久寂然。
沈慧薇起身,手腕一动,腕上所系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她怔了一怔,轻微叹了口气,右手捏住那只不断晃动的铃铛,开门走了出去。
树荫掩藏之下,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望着那个传出些微异动的房间,眼色里流露出浓冽仇恨。看到沈慧薇出现,向树影下缩了缩,藏得更深,连目光也隐匿起来。
沈慧薇敲了敲那孩子的房门,没有回应。门虚掩着,她推门走进。
那少年只着内衣单衫,昏卧在地面上。
沈慧薇抱起孩子,急速点过他身上各处大穴。过了一会,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着师傅,少年许雁志绝美面庞绽出静静的笑意。
自入冰衍院以来,他发现她除了授艺,总是一言不发。他和她面面相对,也习惯了沉默,师徒之间,从无对话。
沈慧薇沉默地看着他,终于唇边也微自一勾。
三年来,她未露笑颜,如今的嘴角,都不知笑为何物了。
“想要什么?”她问。
许雁志嘴唇动了动:“水……”
沈慧薇看了一下,房中无水。
回房取了水来,一口口喂少年喝下。
手上铃铛随着她动作,一声声清脆的传出去,即使在风雨中也那样分明。
“沈慧薇!你敢擅自行动!”
随着斥骂声,沈慧薇站起来,孩子的身子一颤。
又来了,早就看惯了两个婆子对师傅的恶言厉色,稍有不满,粗暴至极的各种斥责劈头盖脸。他无时不刻心痛。
“沈慧薇!”奔来的是其中一个。那婆子犹自睡意朦胧的神志,飞快苏醒,一股气焰有了发作余地,“你想干嘛,想逃走吧!嘿,早知道你存意不良!”
“婆婆,”许雁志着急分辩,“是我病了,想喝水,师傅找水给我喝。”
那婆子情绪越发高昂,上蹿下跳地嚷道:“好哇!看病,照顾病人呢。沈慧薇,你又在故意示好,收买人心了!”
“怎能这样说?”许雁志苍白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人人皆知他是被抛弃的小囚徒,无人对之假以辞色,不论遭受何种态度,少年安静承受全无抗拒。但眼见那婆子恶意诋毁,忽然间怒火由心底冒起,“你少胡说八道!我……师傅便是不管不顾于我,我也该当孝顺于她,说甚么收买人心!”
沈慧薇微微一震,瞥他一眼。
那婆子暴跳如雷:“私自行动,就是不该!沈慧薇,你自己犯的什么罪,不准多言,多行,自己不知道的吗?难道还要我来代你教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
“是。”沈慧薇慢慢开了口,“弟子知错。”
“回去!快回去!”那婆子张开大手拚命推搡,沈慧薇顺从地朝外走。
“不许这样对我师傅!”许雁志气极发作,羸弱身躯扑上,用力掰着那婆子的手,“你……这坏人!”
“别……”沈慧薇下意识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少年被婆子重重摔上了桌子,额头碰在桌沿,鲜血横流,立时晕去。
那婆子吓得呆了。
在这样一所院落里,整天面对沉默不语的师徒两个,守着一片圆形的青天,闷得两眼发直,沈慧薇不遵守禁令成了她们唯一以取乐的指望,以便有个发泄之处。但她们的身份有如狱卒,暗底里如何对待都没有关系,一旦出了事,闹出去,难以交代。
手忙脚乱摇那孩子:“喂!喂!”只见小囚徒苍白面容上满是鲜血,呼吸细微,一动也不动,更加害怕。
沈慧薇问道:“婆婆,让我来照顾他可以么?”
那婆子哼了一声,只得把许雁志给她,不忘教训:“你老实些,等他醒了,就给我回去。”
沈慧薇替少年拭去脸上血迹,检看伤口,鬓角擦破了皮,是以血出,伤并不严重,但许雁志素本体弱,一怒一惊,竟自昏迷难醒。
婆子不敢再有所逼,任由她留在房里。守着昏迷的少年,心里惘然。
笑也不能,哭也不能,立也难,行也难,生不如死,大苦至斯。
三年来,她默默承受,多少凌辱,已经使她心内不再觉得痛了。
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她还要活着,挣命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雷声隆隆,天边闪电一道接连一道。风更急,雨更密。
神智迷惘的沈慧薇全未察觉,窗外树影里,有一个影子蜷伏着,看她悉心照料许雁志,眼中透出两道凶光,与野兽无异。
“为什么待他这样好?你自己被他父亲害得抬不起头,就算全不计较,难道忘了他还曾害过的其他人?”
流离颠沛,大漠黄沙漫漫千里,挣扎逃命,苦难羞辱,种种不堪记忆的日子历历在目。
“哼,那恶贼害得我一生凄惨,你却亲仇不分,待仇人之子如此好法!谁知你用心何在,说不定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黑影情绪狂乱,越来越加愤怒,渐忘所在,脚下用力,“咯”的一记,竟把树枝踩断了。
这一记声响有异,沈慧薇立时发觉,转眸注视,黑夜沉沉,大雨如泼,一无所见。
“师傅……”许雁志不知何时已自苏醒,痴痴望她,目中流过凄恻无限,两行清泪滚落于腮。“师傅,对不起……我害你受苦。”
沈慧薇眸中漾起浅笑,柔声道:“别哭,身上还难受吗?”
“好多了,谢谢师傅费心。”他发病是常有的事,多在白天,沈慧薇总能及时帮他打通经脉,象这样夜半三更,闹得如此不安生,还是头一回。轻叹了口气,低低道,“师傅,我很累。师傅,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的?”
沈慧薇柔声道:“不是治不好。病势已由帮主控制住了,但你病得太久,全无抵抗能力。你安心练功,调养内息,等练到了一定程度,自通全身经脉,那时就全好啦。”
少年垂头:“我怕是等不到这一天。”
沈慧薇轻轻道:“你要有勇气。”
象落花一样的孩子,天不垂怜,春已遗失。虽然她在照顾着他,和对待她别的徒弟一样地教着他,可沈慧薇心里很清楚,他受难的日子只不过才刚刚开始。上一代那无穷无尽的罪恶,要这个全不知情的孩子来偿还,固然是不公平的,但,怕也是天意冥冥安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