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70后50岁了。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很少有人关心这个问题。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50岁」,是尹朝阳在采访中经常提起的关键词。我们姑且认同70后这一群体概念存在。有人称之为(文化)「夹缝中的一代」:50、60后背靠着集体历史,80后代表了消费和个人。夹在中间的70后呢?似乎有点温和,或者说少了点个性?不久前,我们和艺术家尹朝阳聊了聊,关于他的作品,转变,较为琐碎的过往。70年出生,92年进央美,住过城中村,赶上过让一部分画家先富起来的时候,也眼见过浪潮退去后的遍地泡沫。上大学起,他就画过很多关于公共空间的画儿,比如广场、纪念碑、毛,凭着自己的记忆画历史的影子。
《广场之十·东方红》220×385cm 布面油画 2005
98年进入职业状态后,尹朝阳画面的主体始终是人,单个的人,抽象的人,荒诞的人,背景是空空荡荡的空白。残酷和孤独是观看者最直接捕捉的情绪。表象之下,藏着似乎永无休止的焦虑,压抑的力量感。
《活着》150x130cm 布面油画 2001
《青春远去》150×200cm 布面油画 2000「我不希望艺术只是呈现事件的结果。尤其是绘画,一定要超越事件本身。就像蒙克和后来的培根,最好只在一张脸,一段树枝,一个色块上,凝结脆弱和愤怒。」
《赵棒之二》180×250cm 布面油画 2003
转身出来——仍然是线条、色块。人物和社会景观却从尹朝阳的画面中消失了,主体变成东方山水,色彩似乎也由压抑转向绚烂。
《黄山》180x100cm 布面油画 2018
「某种趣味是在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奠定的。但20岁有20岁的困惑或者命题。我今年已经50岁了。有时候看一幅画,一条线,它应该给我50岁的样子。」
墙 妞:看你写的东西(《读画记》等),直观的感受是你是个内向的人。尹朝阳:是挺内向的,但这个东西好像没那么绝对。写作的过程是一个跟自己对话的过程,给人感觉相对很沉。墙 妞:每个时期的作品都在变化,和自己的状态有关吗?尹朝阳:状态改变没那么大。非要说节点?一个是92年考上美院。用了5年。我从高一就开始考美院,一开始是玩,高中毕业两年后才考上。几乎考了当时所有河南考生能考的在中国的艺术院校,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专业。很可怕。然后是96年毕业。人都希望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最后就想留校。没留下来又去考研究生。但学了一个星期的外语,我就放弃了——看来不是这块料。把钱退掉,直接开始“盲流”。尹朝阳:可能是性格决定的。可以很多次犹豫,碰到大事的时候还好。我不太会勉强自己去适应规则,宁可把战线拉长,寻找突破点,自己去创造规则。尹朝阳:中国人都会有身份焦虑吧。我觉得如果他没有这种焦虑,基本上这个人不诚实,不正常。人一定会有种活着的刺痛感。尹朝阳:没有。因为根本容不得你有。艺术家不是一个主动的选项。那时候更重要的是先让自己活下来。然后逐渐靠近自己想做的事儿。至于艺术能不能给你一个身份......我认为实际上,艺术家身份是个屁。就像是一块纸巾,要用的时候拿出来,用完了也就扔掉了。关键是你自己对它的认定,它对你个人有没有效。到了一个阶段的时候,你还愿不愿意相信?它到底给过你什么?在当时的状态下,我觉得是一种希望,一种指引。至少是自我激励。那是当时真实的想法。97年搬到村里,在农民的院子里开始有一个画室。住,画画什么的都在一起。在那儿算是真正的开始。一个艺术青年自我修炼的开始。尹朝阳:在那种条件下。你知道就一个出口,只能往哪儿去,过去了,活下来。过不去,说实话也就泯然众人。尹朝阳:没有。后果在北京遍地都是。我觉得不用想,后果自己会来,就像人都要死一样。
墙 妞:现在如何评价《青春残酷》《广场》《神话》这些早期作品?尹朝阳:就是当时很真实的思考。《神话》有一种跟现实的对抗,也不能说是对抗,就是自己状态的写照。到了《广场》,喘了一口气。但实际上还是从自己的角度,做出一些关于宏大叙事的东西,有一个自我的建设。我只知道我不能和上面这拨人画的一样。一定要从我自己出发。这是我一直恪守的职业道德。从事这个职业,必须要对自己有足够的诚实。至于说《青春残酷》或者别的什么,本来就是一个人在二十多岁时思考的结果。特别正常。尹朝阳:我从来不为某个概念工作。概念实际上有点像刻舟求剑,我更愿意把工作当作生活环境的写照,或者说思考,放在那儿就好了。如果为了某一个概念,很多时候挺生硬的。即使看上去很时髦很酷,甚至很学术。尹朝阳:理想主义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你还是能成功地把自我激励的东西唤醒。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阶段,在村子里经历的一切。比如说怎么和农民打交道,怎么和流氓打交道,怎么和中国最底层的机构打交道。社会的底就沉在那里。你一出门就是这样的现状,时时刻刻提醒你,这才是现实。人在活着的现场经常会感受到各种摩擦,疼痛。尹朝阳:我觉得人生是个单程道,那种怀念显得特别矫情。我不愿意回到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未必比现在好。尹朝阳:对。怎么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的环境里,文化本身都是特别实用主义的。艺术在我整个生活过程里,有时候起到了类似宗教的作用,会唤起一种崇高的感觉。那个东西一般只在内心深处,一般不会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可能挺矫情,挺傻的。尹朝阳:没有。有时候我经历过一些很荒唐的事。会有一种什么感觉?你的灵魂是出窍的,旁边有一个自己在看自己。比如说我打了好几年的牌,真打到了你说的不知去向的程度,天昏地暗。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想看看自己在里面能沉迷到什么程度。可能是性格里的一种偏执。如果你说一个东西特别肮脏,我就要揭开盖子看看。一个东西特别虚无,那他能虚无到什么程度。尹朝阳:我是特别自律的人。很多时候是为了体验,就像打牌一样,有一天我说停了,就停了。实际上也很正常,你不在这个地方出错,就在别的地方出错。可能不恰当,你出生设计里的程序里就带着瑕疵,你要学着和它相处。每个人都有一些毛病。墙 妞:有的缺陷可能是弱点。你不允许这种东西存在吗?尹朝阳:如果到了那种程度的话,我也会想想办法。怎么说,一种是你战胜自己,另一个就是最后你和它和解。一直处在交替当中。
尹朝阳:目前一个重要的节点是40岁。40岁之前是一个段落,40岁之后一个段落。把该尝试的很多东西都尝试完,一下子扎下去,十年就过去了。再之后,我想从头开始。说实话,原来画面的结构顺风顺水,一开始各种不适应,就像换职业一样。但还是不希望自己给别人的面貌是「当时的面貌」。那时候图像不行的,包括观念,后来观念行了.....我觉得这些都是职业本身的圈套,一不留神可能就被它套住了。还是希望跟随自己的直觉去做一些东西。尹朝阳:按道理逻辑是有的。但还是看个人。绘画里有一部分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始终有一种感觉未知的东西,对应了对整个生活的困惑,某一种解答。技术本身是随着这个东西变化的。逻辑的点也在这里。尹朝阳:之前我准备了好几年。一种是心理上的,另一种就是知识储备。现代艺术史也是从西方古典开始。中国的艺术教育我觉得是西方学院教育的中国版。央美算很好地承接了一个所谓正宗的传统,从徐悲鸿他们过来。加上在北京,你会耳濡目染非常多的正在发生的艺术,去学习。但这个不断自我修复,自我学习的过程到了40岁的时候会出问题。就是你发现所有的规则,都是我们一直在追赶,追赶西方。我在那个阶段和传统是断裂的,或者说某一种文化上的顺拐。我希望去找一找原因。人一定是要经历这种阶段,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经验。尹朝阳:当然有。你会从侧面了解到,自己身上有那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传统,直到现在还有效。有时候是不是一定要(把传统)搞得那么悲壮?我挺怀疑的,其实很拧巴,很难受。前几天朋友在微信上还说,怎样对待传统代表了你对当代艺术、理想的态度。我觉得实际上是品味,对人类留下来的东西的一种判断。
《隔江秋色》210x320cm 布面油画 2019
《夕照蓝山》150×250cm 布面油画 2020
墙 妞:近期的作品有一种非常灿烂的感觉,是心态上的变化吗?尹朝阳:我觉得是推到这了。我不太思考它是不是一定会灿烂,色彩也好,整体质地也好,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某一种趣味是在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奠定的。相对来说,我喜欢风格是苦涩的,有力的,辉煌的,或者说那种有张力的东西。这个没有变。20岁有20岁的困惑或者命题。我今年已经50岁了。有时候看一幅画,一条线,它给我应该有50岁的样子。在哪个阶段就有哪个阶段的画画形态。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一生加减的总和。墙 妞:你说过“把风景当作人物画,把人当做风景画,最终画的是自己”,应该如何理解?尹朝阳:其实特别好理解,比如中国人对画的认识,画为心声。技术层面到了一定程度,山水也好,人物也好,命题其实是一样的,最终都要还原成线条、空间、色彩、冷暖、厚薄、轻重,这些都是多年积累传递出的结果。两者的差距不会特别大。艺术层面,我们看一些大师的作品,即便是一个小东西,它的世界也非常完整。因为最终呈现的是这个阶段对世界的理解。墙 妞:聊到尺幅,新展展出了很多大尺幅。画小尺幅吗?尹朝阳:尺幅是这样,灵感瞬间决定了铺陈到什么地步。尺幅大,看那时候你的野心有多大。实际上我有一种紧迫感,趁着自己体力还好,多画一点大画。尹朝阳:版画其实是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对艺术家来说,版画可以训练画面整个结构,像一种非常开放的思考方式,有时候可以解放你。对于观众,我觉得一个人拥有一个东西的时候,其实是在生命里面开了一个窗户。它一定会和你有一些关系。而且一个人如果会提问题的话,他会问: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墙 妞:学佛或者礼佛吗?你提起到悲欣交集、勇猛精进这样的词汇。尹朝阳: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经常会在我独处的时候出现。隐藏的很深。是那种生命力细小的颤动吧......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不过有时候不足以说出来。一般有这种状态出现的人,我基本上认为还是个好人。勇猛精进,是特别理想的工作的状态。做艺术,你至少需要勇气。精进则是一种方法。两者兼顾的话,我只在大师身上有这种感觉。礼佛对我来说是要经常怀有一种敬畏。有敬畏在,做事情一般不会太离谱。尽量把事情做得通透吧。有时候会看,写字的时候也会抄一些经。但到了一定程度,它必须是把你整个人的经验融化进去才行。尹朝阳:命,生命。相对来说,我很忠于自己的直觉。我从不为观念或某个概念工作。但我还有一个企图。我会设想,如果到了我死的时候,把整个的职业生活、作品形态作为一个完整的作品的话,它是什么样子的?墙报特推出尹朝阳版画专场,如欲购买请点击文中小程序或下方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