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舟西行,入宋画门径,被后世日本誉为古今之画圣

一个僧人立在船头,凝望着船的前方。

黯淡的天穹浓云密布,风中传来一股腥味,远处涌起的波涛由纯净的蓝色变得浑浊深邃。海面的起伏愈发强烈,船头一会被高高抛起,转眼又被沉沉地掷下,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

暴风雨即将来临,一个船员一手紧紧抓住绳索,踉踉跄跄地向船头移动,隔着不断掀起的水幕,大声呼唤甲板上的人们进入船舱。

大家纷纷躲进船舱,只有在船头凝望的僧人一动不动,任凭身边巨浪汹涌、狂风呼啸。像一尊肃立的佛像。

对他而言,相比人生的风波,这不过是一场温和的暴雨;而他所凝望的前方,是他心动神驰、日夜期盼的明代中国;正是在那里的游历,使他最终成为日本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绘画宗师——雪舟等扬

《秋冬山水图》是雪舟等扬的代表作,被指定为日本国宝,代表了日本水墨画的最高水准,是全世界范围内家喻户晓的日本山水画。

不同于大部分天才画家,雪舟的生涯是从怀疑与不自信中起步的。

1420年,雪舟出生于大阪西边的山城冈山,幼年便来到京都的名寺相国寺修行,成为一名负责通知众僧用斋的“喝食行者”。身处纷乱的幕府时期中叶,相国寺作为京都本阵,既负责全国禅宗寺院的任免与废立,也担任绘画、文艺、诗词等职能,是名副其实的幕府文化中枢。

因此,雪舟得以在少年时便遇见日本足利幕府御用画师、相国寺第一名手——天章周文。

天章周文 《山水图》

周文,字天章,号越溪。少年时进入相国寺修禅,跟随幕府著名画师如拙习画,学习中国南宋李唐、夏圭、马远的风格,之后自成一家,成为幕府山水第一名手。

周文当时被称为“能画师文公”,画技精湛,尤其擅于留白。他很喜欢这位从山城前来京都见习的小画僧,允许他在自己的身边磨墨九年。雪舟籍此欣赏了众多周文持有的宋元名迹,但他并未正式成为周文的弟子,也没有在京都取得成功。

他的出身贫寒、僧职低下,画风也不被当时的京都文化所接受,既无法赢得画师的名声,更没有途径与幕府大名结交,甚至对于可能成为自己老师的周文,雪舟也只是每天静静地观摩,从来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最终,如同同时代的沈周舍弃仕途一样、雪舟舍弃了樱花漫天的京都,离开相国寺,去了遥远的周防国山口。与其称为寻找新的机会,这次出离更像是一次逃避——既逃避京都日益笼罩的时局阴霾、也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巨大舞台。

然而,正是在山口的经历,使怯懦的雪舟最终成为一个内心坚定的禅僧。

远赴山口后,雪舟修筑了一间茅舍,取名“云谷庵”,独自一人挥笔作画,日复一日地摹仿南宋东传日本的画作;遇到天气好的时候,他便登上天花山向西远眺,那里是遥远的中国,也是他内心如神明般敬仰的南宋画师们的故乡。

这一时期,他的主要取法对象是代表了院体的李唐夏圭,以及画中充满禅意的梁楷牧溪。在山口县美术馆的雪舟藏品中,我们能见到诸多他的仿作与临摹。即便此时他的画技还不足以容纳南宋绘画丰富的内涵,但这段时光锤炼了他的笔墨、坚定了他的信念。

雪舟在山口期间临摹李唐的画作,画内署名雪舟、画外署名李唐,是因他努力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师法与画技,渴望获得更多的认可。

或许可以说:正是对京都的逃避与放弃,使雪舟得以复归平淡;而孤独且漫长的禅修与绘画,终于使他确立了自己的内心

七年后,京都爆发应仁之乱,血流成河、白骨如麻,乱世再次来临。这一次雪舟依然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本心,他搭乘建仁寺遣明使天与清启的海船,奔赴他魂牵梦萦的中国。

在海的对岸,1467年的明代画坛,沈周同年画下了他的名作《庐山高图》,但此时吴门画派尚未崛起,文人的笔墨与精神内核还暂不足以同院体风格抗衡,画坛的主流是浙派——北方继承了北宋郭熙画风的李在,与南方传袭马远、夏圭画风的戴进。

郭熙的画风直到元代仍有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例如唐棣、曹知白、罗稚川与姚廷美,李在即堪称他在明代的传人。他执着地使用卷云皴与蟹爪树作为传袭的佐证,并且在构图上相对于元人更加忠实于郭熙。可能是受到《林泉高致》的影响,李在的画面极其合乎郭熙立下的法度,他出色地完成了继承的使命,但也不免因此落入掣肘,未能体现出自己的思想。

戴进同样极其出色地完成了传承南宋院体山水的任务,他甚至能有所发扬,将马远与夏圭已经走向形式化的构图创造出更多新意;后期更糅合了自己的习惯与个性,呈现出跳跃般松动的笔墨、以及不经意间流露的盎然生机。最终制约了他高度的,是作为职业画家的身份——致使他因为过度重复陷入千篇一律的诟病,掩盖了他在笔墨中抒发个性所闪耀的光芒。

戴进的作品与马远、夏圭并列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例如他这一幅《春游晚归图》中,大斧劈皴法与缥缈的云烟交替,笔意同马远《华灯侍宴图》、《踏歌图》如出一辙。

在这种稍见分野的局势下,雪舟的西行首先到达宁波,游历江南一年,随后经杭州、南京前往北京。他应当拜访过沈周等江浙一带的画坛名手,也确实在北京与画院宗匠李在交流画艺,这些经历使他在短时间内迅速将自己从前所学的南宋画技与浙派相结合,并且受益于大量的游历与写生,一举突破日本室町时代山水画格局狭小的限制。

这四幅是雪舟在到访北京后,应礼部尚书之邀画下的《四季山水图》。诚恳地说:这是四幅中规中矩的浙派佳作,画风传袭马远、夏圭,同时经过与浙派画家非常相似的加工与转化。但如果仔细观察画作的细节,雪舟的画作还是体现出了差异,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作画的态度:雪舟的画作相较浙派粗犷放达的作风,显露出更多僧人的淡定与学习者的认真。

整体上看,他笔下的孤松、杂树、溪石、山峰、楼阁、人物、溪流、泉瀑、云壑,都能一一从南宋画作中找到对应,因此并没有什么开创性的变化;但此时的他已经与天章周文代表的幕府御用画师们拉开了显著的差距,画中鼎立的雄伟主峰、丰富的景物变化,都显示出高于相国寺的水准。

我们能从天章周文的山水中,看出他努力摹仿南宋马远、夏圭的风格,却并未实际掌握他们的用笔、用墨与设色,仅仅试图通过模仿在外表上做到一致,山水的实感非常薄弱——这点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山水屏风中尤为明显。

12世纪以来,来自中国的绘画、工艺品被日本称为“唐物”,不仅作为鉴赏、收藏的对象,更象征着权力与威望,受到贵族阶级的全力追捧。其中,被称为“唐画”的中国宋代绘画,迅速成为日本画家的最高审美标准与追求。

但是,因为缺乏对中国自然山水的认识,并且缺少绘画的理论指导,日本画家只有从表面上模仿中国山水画的形态,仅有“笔样”而无法深入学习“笔法”、“墨法”等绘画的技术与思想。

雪舟则不同,西行彻底展开了他学习南宋画技的门径,在他的作品中,院体的技法扎实而深入,用笔果断而清晰,甚至表现出诸多仅通过观察根本无法掌握的线条与皴擦

可以明显看出,周文出于对南宋绘画表面的学习,并不完全懂得运用“笔锋”的变化,雪舟则有了明确的提按、顿挫、使转,相较于周文更接近李唐的状态;

斧劈皴要求利用笔锋的侧面,以一定的速度行笔,周文的模仿明显是拙劣的,他可能是采取直立的方式,运用笔腹试图达到斧劈皴的效果,但是笔迹既缺乏力量,又毫无变化;相较而言,雪舟无论在勾勒上还是在皴法的实践上都更为成熟且深入。

据雪舟晚年在画上的题跋所述,他在中国分别从张有声与李在处学习了“设色”与“破墨”两种技法,成为他掌握南宋、或者说浙派画技的诀窍所在。而这些技法也从此成为日本画道的精髓影响至今。

更为重要的是:雪舟泛游余姚、绍兴、萧山、杭州、嘉兴、苏州、无锡、镇江、扬州、济宁、济南直至北京,中国的山川带给他对山水真切的体会,这是仅通过“笔样”学习的如拙、周文们所不可能达到的。

无论如何,在中国的经历为雪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终于来到了山水画的故土、触及了山水画的本源,成为他今后“自立”的先声。

家住蓬莱弱水湾,丰姿潇洒出尘寰。久闻词赋超方外,剩有丹青落世间。

鹫岭千层飞锡去,鲸波万里踏杯还。悬知别后相思处,月在中天云在山。

——徐琏《送归国诗》

在中国游历两年之后,雪舟返回日本,他避开战乱依旧的京畿,在丰前创立画斋“天开图画楼”,取自北宋文人黄庭坚的诗句“天开图画即江山”。在此潜心研究西行所学的画技,同时不断云游,遍访诸国,积累写生的经验。

这一时期,他学习最多的,依然是南宋的李唐与梁楷。

值得一提的是,雪舟学习李唐的这幅作品与李唐入室弟子萧照所作《山腰楼观图》构图犹如镜像一般,与其说雪舟因为某种得以观摩了萧照的画作,我们更愿意相信是他在深入学习李唐的过程中无意识地与萧照表现出了对李唐相同的理解。

1486年,雪舟结束漂泊,回到周防山口,他于此参照夏圭的画作,着手绘制《四季山水图卷》,画卷长达16米,成为日本国宝;

画卷的落款为:天童第一座雪舟叟等扬——是他对于十八年前西行起点宁波天童山的留念。

1506年,雪舟于东光寺圆寂,被后世日本誉为“古今之画圣”。雪舟的名字,来源于他在相国寺时偶然获得的元代僧人楚石梵琦法书“雪舟”二字,雪净舟动,禅意无穷。

夫雪者,遍周阖世界,表里纯净,如玉壶之不受一尘也;似舟之泛泛于水,以南以北以东以西,恒动弗止,杙而维之,亦静也。譬之一心,雪之纯净而不尘者,心真如之体也;舟之恒动亦静者,心生灭之用也。——龙岗真圭

——所谓雪,虽然遍布世界,却表里纯净,像月亮般不染尘埃;所谓舟,虽然恒行水上,一但将它栓在木桩上即可获得静止。因此内心如能像雪一般纯净,便可达到“真如”;如能像舟那样可动可静,便可达到“生灭”。

雪舟之所以离开京都,是因为当时自己的画技不能得到相国寺的赏识,也正因他没有贪恋京都,转而远赴中国,才终于找回自己,成为日本的“画圣”。事实上,以作画的技法而言,如果将雪舟与同时期的中国画坛比较,恐怕很难跻身一流名手之列,但他由怯懦到坚定、由怀疑到自信,以行动遵从内心的过程,正是他所拥有的、超一流的人生。

最终,雪舟凭借不朽的意志与不懈的云游,脱出了南宋与浙派的藩篱,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独特的山水,开启“日本水墨画的时代”。他从“禅”与“行”中悟出的心中山水,取代眼中山水,凝练在他的传世名作《破墨山水图》中;

所谓“禅”,即是与自己的内心和解。至此之后,画中已再看不见任何一家的笔迹,剩下的唯有一片湿润的山水,空灵且安然地屹立。

(文/宰其弘,字宽之,1991年生于合肥 工山水,以宋人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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