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铁轨&夕阳
“铁轨夕阳”,铁轨伸向天的尽头,天的尽头辉映着金色美丽的夕阳。
从年幼起,我就喜欢这样的意境:铁轨、火车。少年时分,常常携同玩伴飞奔到铁轨边上,等待火车呼啸而来,带去我的心,带去我的梦。长大后,迷上了坐火车的出行。尤其是,当夜间躺在摇动的车厢里,感受着头部的节奏,倾听着车轮的嘎嘎,仿佛是最美的摇篮曲,送我进入最美的梦乡。
读到曾卓的短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到我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温暖和记忆/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当我少年的时候/就将汽笛长鸣当做亲切的呼唤/飞驰的列车/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此刻在病床上/口中常常念着/'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耳中飞轮在轰响/脸上满是热泪/起伏的心潮应和着列车的震荡”。
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从我心坎里发出。我惊叹如此的共鸣,于是我寻找曾卓的诗作。我抄录了好几篇,包括《悬崖边的树》《心的历程》《有赠》《青春》,那最后一篇《青春》的诗后还注上了写作的日期和地点:1941,12,24,北碚。
熟悉的地名:北碚,也是我的出生地。1941年正是父亲靳以主持重庆《国民公报》《文群》副刊的时候,怪不得时在重庆高中念书的曾卓,在校园里见到前往看望他的我的父亲那么激动。他只是一名中学生,从来不认识父亲,父亲当时已是文名遐迩的作家。父亲只因他投稿诗作前来鼓励,可见曾卓的诗在父亲心里绝非泛泛。当年十来岁的孩子就此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而且从来不忘这段经历(我是从他的文章中得知这一切的)。
此后,我与曾卓通信。在信中他曾几次提及这些往事,摘录如下:“我认识靳以先生是在1939年,当时我是复旦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有一天,在一种激动的心情中,我写了一首诗投寄给他编的国民公报副刊《文群》。不料几天以后就登出来了,他也给了我一封短简鼓励我,这样就激起了我的创作热情,不断向《文群》投稿了,也从这正式开始了我的文学道路。后来靳以先生主编《现代文艺》,编大公报的《星期文艺》,我都是投稿者。我见到靳以先生大概是1939年的秋天。有一天下午,我下课后,同学们告诉我有人找我,原来就是靳以先生。他是到国民公报社看望他的一位友人姜××(名字我一时记不起了,是该报的主笔或是总编辑)的。国民公报社离我念书的中学很近,所以就便来看看我。你可以想象我当时那种受宠若惊的喜悦和激动的心情。40年的夏天,我到黄桷树镇去,与邹荻帆住在一起。那时你们家也就在黄桷树镇的边上(楼下住的端木和萧红)。我们,还有姚奔等,常一道去看你父亲。我高中毕业后,41年夏天我又住到黄桷树去,投考复旦大学没有考取,友人们设法让我到学校当了一个小职员,就更多与你父亲接近的机会。……他是第一个帮助我走上文学道路的人,一直对我很亲切。我对他感激的心情是永世的。”
信中的话语把我带回到那个嘉陵江边的黄桷树小镇,那个我刚出生就听到的黄桷树叶美妙的沙沙声。姚奔、邹荻帆,都是我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是我父亲喜爱的学生。当我还是一个婴儿,被抱在父母手中时,他们就是经常跑来抱我的叔叔。后来与我们同住在上海的姚奔,是父亲主编《收获》时的得力助手。我经常看到他穿梭的身影,来回在编辑部与我家之间。直到父亲告别人世,他还常来看望我们。尤其是每逢清明和父亲的忌日,他都会捧着鲜花前来。最后,他也选在与父亲去世的同一天,告别了人世。熟悉的朋友说:他去陪伴他的老师去了。这句话令我泪水满眶。
如今,邹荻帆、曾卓,也都去到父亲的世界,我不知他们是否还能常常见面,是否还能像在四十年代初期那样一起谈文论诗。我也不知道父亲能否在另一个世界,买到他喜欢的牛肉,亲手烹调,招待他喜爱的学生。那是他最喜欢的招待方式,许多人在文章中都回忆着。我更不知道他们是否如曾卓在诗中所说:“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他们是否都要坐上火车,往天边,往夕阳,往辉映着金色光芒的地方奔驰;那么我,能不能搭上你们的火车呢?
我的耳畔呼啸着车轮嘎嘎的轰响,我的身体感受着火车摇篮般的摆动……我想念你们,那是一个通向天际的旅程。
行文至此,忽见送来的《徐汇报》,上面有大幅的《收获》创刊号及父亲与巴金在编辑部工作的影像,那么显眼。原来这是父亲的又一名学生彭新琪写的纪念《收获》一甲子的文章,她也是《收获》的老成员。文中披露了一些编辑《收获》时以往不知道的史料。她已经是耄耋之年,还能写出记忆如此清晰的文章。她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些,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驶向天边的火车,坐在车厢里面的我的父辈,我好像听见你们欢快的谈笑。那么,你们看到我们这里的一切吗?你们听到我与彭姐姐的对话吗?你们感受到我怀念你们的心吗?
我在奔跑,在追随,在追你们的火车。我好像听见火车的嘎嘎,好像,那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