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董炳月:鲁迅佚文《刺时(并序)》考释

众所周知,鲁迅留学日本之初、在弘文学院就读时,与《浙江潮》杂志关系密切。《浙江潮》月刊为浙江留日同乡会会刊,1903年2月17日发行第一期,1904年年初发行至第十期停刊。该刊发行之初就洋溢着青春气息,展示了鲜明的革命性。青年蒋百里(1882-1938)执笔的《浙江潮发刊词》写得激情澎湃,曰:“可爱哉!浙江潮!可爱哉!浙江潮!挟其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气力,以日日激刺于吾国民之脑,以发其雄心,以养其气魄。二十世纪之大风潮中,或亦有起陆龙蛇,挟其气魄,以奔入于世界者乎?西望忽茏,碧天万里。故乡风景,历历心头。我愿我青年之势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气魄如浙江潮,我青年之声誉如浙江潮。吾愿吾杂志亦如之。因以名似为鉴,且以为人鉴,且以自警,且以祝!”[1]青年鲁迅作为浙江同乡会会员,作为立志“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血青年,关心《浙江潮》是必然的。而与好友许寿裳(1883-1948)的私人关系,则使他成为《浙江潮》的重要作者。从许寿裳参与编辑的《浙江潮》第五期至停刊的第十期,六期刊物中的四期发表了鲁迅编译、翻译的五篇作品,即第五期“小说”栏的《斯巴达之魂》(前半篇)与《哀尘》,第八期“地理”栏的《中国地质略论》、“科学”栏的《说鈤》,第九期“小说”栏的《斯巴达之魂》(后半篇),第十期“小说栏”的翻译小说《地底旅行》(前两回)。这些,鲁迅研究者已经做了充分的研究。

笔者近日研读《浙江潮》杂志,在第十期的“文苑”栏读到一篇作者署名为“君木”的组诗《刺时(并序)》,序与诗皆有鲁迅印记,似曾相识。经考证,判定为鲁迅作品。这是鲁迅在《浙江潮》上发表的第六篇作品,现全文引录于此:

刺 时 并序

自欧化主义行。而中国学界之风气一变。自由平权权力竞争诸公理。互相发明。文明发达。亦进化之公例然也。然风会所趋。薰莸混器。一时佻达儇薄之子。往往标举新说。缘饰意解。借新学之假面。以济其种种亏损私德之非。以是因缘。遂使欧美鸿硕之学说。益贻耆旧老师以口实。不其恫欤。昔卢梭氏鉴于法兰西民族之虚浮。于是有非开化论之作。夫开化何足非。托开化之名以沮夫开化之实。斯诚文明之公敌。而孔氏所恶为乡愿乱徳者也。不能默默。赋诗刺之。以见新学之真相。固自有在。而非顽固保守者所得藉口而诋諆也。

世界有同胞。家族无伦理。

爱国忘其亲。大哉志士志。

抵掌谈合群。肝胆映人热。

一言不相中。刀光起同室。

男子有血性。奈何以忧死。

金尊檀板中。不忍谈厌世。

敦品与立行。璅璅非公德。

廉耻何足论。国民有天职。

自由复自由。自由肯放弃。

醇酒与妇人。甘为自由死。

昂头詈科举。低头盼乡榜。

今朝新贵人。昨日革命党。[2]

句读为原文所有,这里略有调整。原文中个别断句符号明显偏离文字内容,盖为手民之误。

那么,判定该“君木”为鲁迅、《刺时(并序)》为鲁迅作品的证据是什么?证据是沈瓞民(1878-1969)的回忆,是《刺时(并序)》中的“鲁迅语言”,是鲁迅1934年12月在《集外集·序言》中的相关表述。三种证据互相印证、互相支持,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证明笔者的判断是正确的。即使鲁迅先生在世,大概也不会“抵赖”。当然,进一步的证实(或证伪)有待于方家。

一、沈瓞民的记忆

沈瓞民何许人?鲁迅弘文学院的同学。1961年秋,八十三岁高龄的沈瓞民发表了两篇回忆文章——《回忆鲁迅早年在弘文学院的片断》和《鲁迅早年的活动点滴》。前者发表于1961年9月23日上海《文汇报》,后者发表于1961年10月号《上海文学》。据此二文,1903年3月沈瓞民由浙江大学堂派往日本进修一年,就读于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与鲁迅住同一寝室,用同一间自习室,1904年3月回国之后还向鲁迅寄赠诗作。关系如此密切,沈瓞民非常了解青年鲁迅。这两篇文章披露了鲁迅的“宝塔诗”、讽刺诗残句、鲁迅与其他五位同学合写的信等珍贵史料,讲述了鲁迅与浙学会、光复会的关系,鲁迅对待日俄战争的态度,等等,对于研究鲁迅留日时期的生活、思想、写作状况具有特殊价值。如果没有这两篇文章,“宝塔诗”等鲁迅作品会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后人对鲁迅的了解会大打折扣。两篇文章无疑有很高的可信度。因为,沈氏不仅留日时与鲁迅关系密切,而且保存了当时的部分信函、唱和诗等资料,这些资料有助于唤起其记忆。鲁迅在二三十年代已经是名人,沈氏的相关回忆应当是始于同时代,而非年老之后从零开始。换言之,晚年的这两篇文章是他多次“复习”过的“鲁迅记忆”的记录。

这里要强调的是前一篇文章(以下简称《片断》)中下面这段话:

鲁迅在弘文所翻译的,有《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等书。以通俗的科学思想,来挽救中国大部分麻木不仁的人们,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记得当时鲁迅译成的文字,一时兴来,尽可谈笑间署了他人的名字;亦有斗争性强而刺时刺人之文,就讳言真名,可惜篇名忘却了,日子一久,考订为难。在现在说来,把自己写作,用他人的名义发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那时却习以为常,不足为奇。[3]

沈瓞民是说:在他留日的那个时间段,《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译著之外,鲁迅还发表过“斗争性强而刺时刺人之文”,但发表时“讳言真名”。“可惜篇名忘却了”一语,意味着他说的不是某一类“文”,而是某一篇“文”。将《刺时(并序)》与这段话结合起来看,会发现《刺时(并序)》基本符合沈瓞民的记忆。《刺时(并序)》确实“斗争性强”且“刺时刺人”。诗题即为“刺时”,“刺人”则是序与诗的基本内容。诗序直斥“佻达儇薄之子”“乡愿乱德者”与“顽固保守者”。差异仅仅在于文体。在沈氏的记忆中鲁迅发表的是“刺时刺人之文”,而《刺时(并序)》是组诗不是“文”。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或在于诗序。诗序是一篇精炼的短文,因此读者的阅读记忆首先是“文”的记忆。而且,诗序207字,诗仅120字,前者更容易给读者留下印象。沈氏仅仅混淆了诗题与作品内容。沈氏对《刺时(并序)》署名的记忆也很准确。鲁迅此文的署名不是其实名“周树人”,也不是发表前五篇作品时使用的笔名“自树”“庚辰”“索子”等,而是“君木”。

沈瓞民关于《刺时(并序)》的记忆是准确、完整的,在事隔半个多世纪、八十三岁高龄的晚年依然能够做清晰的表述。其记忆如此深刻,原因除了作品的斗争性、他与鲁迅的密切关系,大概还在于当时鲁迅的写作环境与《浙江潮》的影响力。如沈氏在《片断》中所说,他在弘文学院留学时与鲁迅等八名同学住同一寝室,用同一间自习室。鲁迅在自习室写《斯巴达之魂》的时候,不仅边写边和同学一起朗读,同学甚至帮助查阅、提供资料。由此看来,《刺时(并序)》发表之前沈瓞民就应当读过。从《浙江潮》的编辑、出版周期推算,《刺时(并序)》的投稿时间是1903年年末至1904年1月。诗序当为投稿时所作,六首诗的写作时间则在此之前,未必是同时所写。沈氏的《片断》中确有鲁迅“在自修室,曾写了些打油诗”的记述。沈瓞民自己也写诗,与鲁迅有诗歌唱和,会更关心诗歌。就与《浙江潮》的关系而言,巧合的是,沈瓞民留学日本的1903年3月至1904年3月,正是《浙江潮》从创刊到停刊的一年。作为浙江籍留学生,作为与《浙江潮》作者鲁迅同一寝室的人,每一期《浙江潮》大概都是他反复阅读的。刊载《刺时(并序)》的第十期《浙江潮》的特殊性,则有可能加深了他的记忆。这里所谓的特殊性是指与日俄战争的关系,涉及沈瓞民的另一篇文章《鲁迅早年的活动点滴》。第十期《浙江潮》封面上印着“癸卯十月二十日发行”,即1903年12月8日发行,但是,封二的《本志特别警告》用大号字表明了对日俄战争的关注,声称将特设“日俄战记”栏目。本期“论说”栏第二篇文章《日俄开战与中国之地位》(作者明心),则写及中国人对待日俄战争的态度。日俄两国互相宣战是在1904年2月10日,可见本期《浙江潮》实际出版时间不早于1904年2月下旬。沈瓞民在《鲁迅早年的活动点滴》中记述自己留日生活结束时的情形,写道:“我正要动身回国的时候,鲁迅和陈师曽(陈衡恪,美术家,当时也在弘文学院读书)二学长,邀我到东京日比谷公园啜茗吃果子(日本人称点心为果子,鲁迅喜食之)。那时日俄战争开始,广濑武夫沉船封锁旅顺。”广濑武夫(1868-1904)开始旅顺港封锁作战是在1904年2月24日,可见当时沈瓞民对日俄战争印象之深刻。正是在日比谷公园喝茶吃点心的时候,鲁迅让他带信给上海《俄事警闻》的编者蔡元培、何阆仙,告诫他们“持论不可袒日”,“不可以'同文同种’、口是心非的论调,欺骗国人”等等。这里要强调的是:此时,刊载《本志特别警告》《日俄开战与中国之地位》《刺时(并序)》的第十期《浙江潮》刚刚出版,鲁迅对某些中国人袒日态度的否定、对日本帝国主义性质的揭露,与明心的《日俄开战与中国之地位》相同。因此,去日比谷公园时,鲁迅带着写给蔡、何的信函,还应带着第十期《浙江潮》。也许,第十期《浙江潮》上关于日俄战争的文章与《刺时(并序)》同时给沈瓞民留下了深刻记忆,两种记忆叠加,再加上鲁迅托带的信函,因此他终生难忘,半个多世纪之后依然言之凿凿。

沈氏发表《片断》一文时已经八十三岁,时值建国初期,百废正兴,他确实“考订为难”。可惜后来的研究者好像也无人考订。否则,以沈氏的回忆为线索,查阅当年与鲁迅、与沈氏都有密切关系的《浙江潮》杂志,早就可以发现这篇《刺时(并序)》。

第十期《浙江潮》发表的鲁迅翻译小说《地底旅行》(前两回)为研究者熟知,现在,加上《刺时(并序)》,实际上本期《浙江潮》也发表了鲁迅两篇作品。在本期《浙江潮》的目录中,“小说”栏之后是“文苑”栏。“小说”栏只发表了《地底旅行》,“文苑”栏所载五篇(组)诗歌的第一篇即《刺时(并序)》。就是说,第十期《浙江潮》中鲁迅作品的排列方式与第五期相同——在第五期中《斯巴达之魂》(前半篇)与《哀尘》都被编在“小说”栏,前后相连。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也许是编者之一许寿裳的刻意编排。

那么,《刺时(并序)》为何用“君木”之名发表?君木会抗拒,问题很严重!因为君木即冯幵(1873-1931),浙东诗人,同样在第十期《浙江潮》“文苑”栏发表了四篇(组)诗作。考察本期《浙江潮》“文苑”栏的目录与正文可知,这里发生了一个奇妙的“排印乌龙事件”。《刺时(并序)》用“君木”之名发表出来,鲁迅本人肯定始料未及。

在第十期《浙江潮》的目录中,“文苑”栏列出的是君木与群侠两位作者的五篇(组)作品。依次是:君木一篇:《刺时(并序)》;群侠四篇:《读楞严》《塞上曲》《送家晦庈北上(录二)》《燕京怀古》。五篇作品刊载于正文第161、162页,均为诗作。但是,在正文的编排中,前四篇都成了君木的作品,群侠只剩下一篇《燕京怀古》。而事实上,目录中君木名下的《刺时(并序)》并非君木所作,在冯君木作品集《回风堂诗文集》[4]中找不到。如本文所论,这是鲁迅作品。相反,目录中群侠名下的四篇均为君木所作,四篇中的前三篇(共五首)见于《回风堂诗文集》。[5]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况?答案很简单:目录排错了君木与群侠两位作者名字的位置(颠倒了),正文部分群侠的名字被再次放错位置——按目录和往期“文苑”栏排版格式应放在《读楞严》诗题下,结果错放在《燕京怀古》诗题下,导致篇目重新分配。本应以“群侠”之名发表的是《刺时(并序)》,“群侠”才是鲁迅为发表《刺时(并序)》新拟的笔名。这个笔名本身包含的讽刺与调侃,正与《刺时(并序)》的讽刺性与批判性(“大哉志士志”“抵掌谈合群”)相吻合,甚至与多年后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及留日初期生活时所谓的“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相呼应。

《浙江潮》上出现这种排印错误十分正常。百余人的同乡会支撑一个月刊,编者、著者均非专职,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参与编辑工作的许寿裳和积极撰稿的鲁迅,当时不过是日语学校二年级的学生。更大的问题是,杂志是交给日本人排版印刷的。“印刷人”为酒井平次郎,“印刷所”为东京並木活版所。[6]虽说日本人熟悉汉字,但中文与日文毕竟不同,出错概率很大。那还是铅字钉排版的时代。《浙江潮》创刊号即存在大量错讹,第二期封二刊登的《本会杂志部紧要广告》第一条就向读者致歉,“草创伊始诸事未能组织完善至形质上颇不餍人望”云云。广告第三条专谈排印错讹问题,书后刊载的“第一期刊误表”用小号字排印,占两页半,列出的错讹多达223处。讽刺的是,第二期本身依然多有错讹,第三期刊载的“第二期刊误表”长达5页,订正的错讹多达115条。后来的第五、第七期都刊载了勘误表,第五期刊载的“第三期刊误表”甚至订正了几名同乡会会员的名字。第十期《浙江潮》的出版拖延近三个月,又面临停刊,大概是在这种异常状况下,“文苑”栏两位作者的名字交换了位置。这个错误是发生在编者编写目录、划版的阶段,还是发生在排字工人排版的阶段,已经不可考。结果是,被交换者之一后来成了伟大的鲁迅,以至于需要笔者在事隔118年之后来做这种破案式的追踪考察。

《刺时(并序)》署名的“排印乌龙事件”,大概也是沈瓞民能够记住鲁迅“讳言真名”的原因之一。其所谓“把自己写作,用他人的名义发表”,原来实有所指。事实上鲁迅的《刺时(并序)》是和冯君木的作品混在一起发表在“君木”名下的。

冯幵原名鸿墀,字阶青,一字君木,光绪二十三年(1897)的拔贡生,曾任丽水县训导,工诗词,在清末民初的中国旧文坛颇有名气。[7]《浙江潮》出版发行的1903年前后,他称病闭居家乡慈溪,写诗填词,研读书史,与日本并无关涉。这种情况下为何会有《读楞严》《塞上曲》等诗作发表在东京的《浙江潮》杂志上,是个有待探讨的问题。笔者所见唯一谈及冯君木与《浙江潮》关系的,是《世界华侨华人词典》(1993)的“浙江潮”条目。该条目做相关介绍时说:“编辑和撰稿人多为光复会会员,有些人还参加了青年会等革命组织。先后担任过编辑工作的有孙翼中、蒋方震(百里)、蒋尊簋、许寿裳、王嘉祎等。此外,蒋智由、叶澜、董鸿祎、汪熙、邵章、冯君木等也一度参加过编辑或撰稿工作。”[8]最后提及的冯君木属于“一度参加过编辑或撰稿工作”者。参加编辑工作自然不可能,因为《浙江潮》是在东京编辑出版的。至于“撰稿”,十期《浙江潮》发表的全部作品中署名“君木”者仅见于《浙江潮》第十期的“文苑”栏,而且这里的“君木”被给予了《刺时(并序)》。“浙江潮”条目的作者敏锐地发现了冯君木与《浙江潮》的关系,可惜似乎并未深究。否则,从目录与正文的错位,从君木名下的《刺时(并序)》与《读楞严》《塞上曲》等作品的巨大差异,应当能够发现问题,破解这桩涉及两位文学家著作权的旧案。冯君木的履历、生活环境、价值观、审美趣味,决定着他不可能在慈溪写《刺时(并序)》这种与日本华人语境关系密切、富于现实关怀、锋芒毕露的打油诗寄到东京去。另外,上述“浙江潮”词条中的“编辑和撰稿人多为光复会会员”“1904年初停刊,共出12期”等表述需要修正。《浙江潮》停刊半年多之后光复会才成立,正确的表述应当是“编辑和撰稿人后来多参加光复会”。《浙江潮》是“1904年初停刊”,但如前所述,1904年2月下旬(或者更晚)出版的最后一期是第10期,而非第12期。第10期拖期近三个月,封底也不再像第2至9期那样刊载次期要目,一片空白。显然,该期的编辑出版工作已经遇到很大困难。再加上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大概就只好停刊了。

二、《刺时(并序)》中的“鲁迅”

上文从鲁迅与《浙江潮》的关系、沈瓞民的记忆来分析《刺时(并序)》,属于“外部研究”。本节进入《刺时(并序)》内部,阐述作品本身与鲁迅之间多方面的相关性、共通性。论述的三个问题涉及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

其一,文化观念与政治立场的一致。

《刺时(并序)》中的“自由”“平权”“文明”“进化”“国民”“群”等问题是鲁迅留日时期思考的,《刺时(并序)》对“革命党”的嘲讽也是鲁迅式的。前述“宝塔诗”即讽刺成城学校(陆军预备学校)的保皇派留学生,诗的最后两句为“说什么自由平等,哨官营官是我本分。”鲁迅1908年发表的《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同样讨论“进化”“文明”“群”,探究此类现代概念的真义。《刺时(并序)》的诗序加上第一首诗,几乎就是《破恶声论》一文的“内容提要”。《破恶声论》质疑“今人之所张主”时,直言:“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特于科学何物,适用何事,进化之状奈何,文明之谊何解,乃独函胡而不与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9]《破恶声论》和《刺时(并序)》一样批判那些曲解新概念以谋私利的人,文中的“时势既迁,活身之术随变,人虑冻馁,则竞趋于异途,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10]与《刺时(并序)》诗序前半部分(自“自欧化主义行”至“私德之非”)表述的事实相同,关键词亦类似。“掣维新之衣”“自私之体”即诗序中的“标举新说”“亏损私德之非”。《刺时(并序)》的第一首诗是讽刺那些用“世界”“爱国”否定家族伦理的“志士”——所谓“世界有同胞,家族无伦理”,“爱国忘其亲”,《破恶声论》同样如此。在《破恶声论》的第二自然段,鲁迅明确反对用“国民”“世界人”来“灭裂个性”,视之为“恶声”。简言之,在文化观念方面,《破恶声论》与《刺时(并序)》诗序提出的问题相同,基本认识也一致。

其二,词汇共用且修辞风格相近。

《刺时(并序)》很短,但其中的“刺时”“同室”“鸿硕”“沮”“诋諆”“醇酒与妇人”“詈”等许多词语皆为鲁迅所曾使用。而且,前三个词是出现于鲁迅1903年秋冬之际的其他作品。作品题为“刺时”,与鲁迅当时对文类的理解直接相关。“癸卯新秋”(1903年初秋),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谈论现代文明时说:“既而驱铁使汽,车舰风驰,人治日张,天行自逊,五洲同室,交贻文明,以成今日之世界。”谈论中国小说史时说:“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11]这里的“同室”即《刺时(并序)》第二首“刀光起同室”中的“同室”,这里的“刺时”不久成了《刺时(并序)》的文题。诗序中“遂使欧美鸿硕之学说”一语使用的“鸿硕”一词的扩大版,见于同期《浙江潮》所载鲁迅译《地底旅行》,并且同样是在谈论欧洲文明、指称西方思想者时所用。《地底旅行》第一回写及“开明之欧土”的德意志,称其“鸿儒硕士,蔚若牛毛”。[12]“鸿儒硕士”的缩写版即为“鸿硕”。《刺时(并序)》诗序中的“托开化之名以沮夫开化之实”一语,用“沮”字表达“阻遏”之义,而同样的用法多见于鲁迅留日时期的作品。《中国地质略论》中有“群儿虽狡,孰敢沮者”,[13]《说鈤》中有“若纸木皮肉等,俱无所沮”,[14]《科学史教篇》中有“虽高山大川,无足沮核”、“以偿沮遏科学之失”。[15]诗序中的“诋諆”一词颇为生僻,意思是诋毁、攻击,鲁迅在《文化偏至论》开头就用了该词,曰:“中国既以自尊大昭闻天下,善诋諆者,或谓之顽固;且抱守残阙,以底于灭亡。”[16]第六首诗首句“昂头詈科举”中的“詈”字,鲁迅也用过。其1924年6月11日日记记述在八道湾与周作人夫妇的冲突,就用了“骂詈”一词——“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17]

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第五首诗的第三句“醇酒与妇人”。用“醇酒”比用“美酒”拗口,这里用拗口的“醇酒”,显然是基于个人的用词习惯。鲁迅《科学史教篇》用的也是“醇酒”一词,曰:“质学有醇酒硝硫酸之发明。”[18]鲁迅在1910年11月15日(当时已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写给许寿裳的信中,居然用了“醇酒妇人”一词。曰:“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19]同一封信的前半部分还有这样一句话:“译学馆学生程度何若?厥目之坚,犹南方不?”所谓“厥目之坚”,俗语即“眼睛石硬”,本是鲁迅留日时期对许寿裳骂愚妄清国留学生的用语。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三部分“鲁迅在东京”的《“眼睛石硬”》一节,即专讲此事。不能忘记,“醇酒与妇人”这句诗是出自《浙江潮》编者许寿裳编发的《刺时(并序)》。将“醇酒妇人”与“眼睛石硬”联系起来,可以知道,鲁迅在1910年11月15日的信中与许寿裳的交流涉及留日生活(当时他们都回国不久),对于他们来说,“厥目之坚”“醇酒妇人”都是来自那段生活的隐语,彼此心领神会。也许,鲁迅在此信中是用自己六年前讽刺别人的“醇酒与妇人”一语调侃自己。许寿裳能看懂。

《刺时(并序)》使用了“薰莸混器”“佻达儇薄”“缘饰意解”“不其恫欤”“诋諆”“抵掌”“璅璅”等生僻词汇,遣词造句颇为别致。这种别致也是鲁迅式的。1926年,鲁迅在《坟·题记》中谈论自己早年在《河南》上发表的文章,说自己那时“又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是受了当时的《民报》的影响。”[20]《民报》1905年在东京创刊,不会影响到1904年发表的《刺时(并序)》,但是,如果把“《民报》”改成“章太炎”,问题就清楚了。《浙江潮》第七期(1903年9月11日发行)“文苑”栏就刊载了章太炎的四首诗。这些诗鲁迅记得清清楚楚,1936年10月9日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时还抄录了四首中的后两首。第九期《浙江潮》“文苑”栏又发表了章太炎的《祭沈禹希文》,而鲁迅的《斯巴达之魂》后半部分是在同期《浙江潮》上发表的。章氏的这些诗文中不乏怪句子或古字。字、句的影响之外,章太炎两次在《浙江潮》“文苑”栏发表诗文这一事实本身,也可能是鲁迅在同刊、同栏发表《刺时(并序)》的动因之一。

从文章结构方面来说,《刺时(并序)》的那种用序文引导文章主体的结构方式,前承鲁迅在《浙江潮》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斯巴达之魂》,后续《狂人日记》《阿Q正传》。

其三,林逋诗句的化用。

《刺时(并序)》第三首用了宋代诗人林逋(967-1028)名篇《山园小梅二首》第一首的典。林逋此诗为七律,诗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刺时(并序)》第三首中的“金尊檀板”(“尊”同“樽”)即出自此诗尾联。显然,“君木”熟悉林逋作品,能够随手拈来,用得恰到好处。鲁迅正是如此。1925年,他在《诗歌之敌》中阐述人类审美的伦理属性,谈到花朵的自然属性,随手写及林逋,并将林逋与陶潜并提——他说:“至于一切花,则简直是植物的生殖机关了。虽然有许多披着美丽的外衣,而目的则专在受精,比人们的讲神圣恋爱尤其露骨。即使清高如梅菊,也逃不出例外——而可怜的陶潜林逋,却都不明白那些动机。”[21]三十年代,鲁迅至少有两首诗用了林逋的典。他1932年3月为沈松泉写的七绝条幅,第三句为“所恨芳林寥落甚”。[22]结合他对林逋诗的喜爱及诗的第四句“春兰秋菊不同时”来看,“所恨芳林寥落甚”是化用《山园小梅二首》第一首首句的“众芳摇落独暄妍”。“众芳”即“芳林”,“摇落”即“寥落”。就是说,鲁迅在1903年(或1904年初)、1932年两次用了林逋同一首诗的典。鲁迅1933年12月写的七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颈联第二句“梅鹤凄凉处士林”[23]中的处士林,即林逋种梅养鹤之处。

对于一位作家来说,笔名可以随时改换,价值观与修辞习惯却不可以。语言即自我。词汇的选择与使用,不仅有个人性而且有惯性。真实的写作,必然表达真实的思想意识,展现固有的修辞风格。上述三个方面,可以从作品内部证明《刺时(并序)》为鲁迅作品。

三、鲁迅的遗忘与舍弃

结合青年周树人留日初期的话语形式来看,他撰写、发表讽刺组诗《刺时(并序)》具有必然性,符合其“讽刺诗人”的身份。鲁迅留日时期即以“风趣横溢”(《片断》)著称。给人取外号或者写讽刺诗,即其“风趣横溢”的具体表现。与他共同生活过的沈瓞民和周作人,回忆文字中都不乏此类内容。外号方面最有名的当然是《藤野先生》中的“富士山”。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三部分“鲁迅在东京”中有《诨名》一节,专讲东京时代鲁迅如何给人取诨名。钱玄同的诨名“爬来爬去”即鲁迅那时的作品。周作人说:“鲁迅不常给人起诨名,但有时也要起一两个,这习惯大概可以说是从书房来的,那里的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不久也公认了成了第二个名字。”[24]不过,比起“没有什么恶意”的诨名,鲁迅的讽刺诗则十分辛辣。“宝塔诗”即如此。“宝塔诗”因沈瓞民抄录得以幸存,而鲁迅的许多打油诗没有保留下来的,只有残句留在沈瓞民、周作人的记忆中。沈瓞民在《片断》中披露“宝塔诗”之后,介绍了鲁迅讽刺王惕斋的打油诗,说:“可惜我只记得两句:'钦差唤过王爷叫,忙煞新桥独臂翁。’惕斋,是浙江慈溪人,人极顽固,竭力反对革命,住东京新桥,一臂为马车碾断,自称独臂翁。喜交接官场,凡清朝官吏到日本时,他必欢迎欢送。钦差指那桐,王爷指戴振。对这些反动人物,加以口诛笔伐,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此类作品很多,惜不能一一记忆了。”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二部分“园的内外”中的《蒋观云》一节,记述了鲁迅写打油诗恶搞蒋观云(1866-1929)的旧事。蒋观云即蒋智由(“观云”为字),本为清末新党,后转变立场主张君主立宪,因此鲁迅对他由敬而厌。周作人写道:“当初蒋观云有赠陶焕卿诗,中云,'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鲁迅常传诵之,至此时乃仿作打油诗云:'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原有八句,现在只记得这两句而已。”[25]沈瓞民、周作人的此类回忆,证明青年周树人是一位讽刺诗人。讽刺诗人将讽刺组诗《刺时(并序)》交给好友许寿裳在《浙江潮》上发表,合情合理。这六首五言诗与沈、周披露的残句风格相近,与鲁迅后来的五言诗《哀范君三章》(1912年)、《赠邬其山》(1931年)、《教授杂咏》(1932年)、《题﹤呐喊﹥》(1933年)也具有近似的美学风格——通俗、简洁、犀利、诙谐。

然而,《刺时(并序)》未见于鲁迅的任何一部自选作品集,鲁迅本人也从未提起。

何故?答案只能有两个:遗忘;舍弃。

鲁迅忘记自己作品的例子并不鲜见。1912年7月10日范爱农在绍兴落水身亡,鲁迅在北京写悼诗三首。但是,1926年写散文《范爱农》的时候,鲁迅关于悼诗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在文中写道:“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手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26]这里把三首错写成了四首,六句诗也与实际发表的不同。1912至926仅十四年,范爱农又是挚友,尚且如此,何况是在留日初期的异国生活中即时创作的《刺时(并序)》。而且,如沈瓞民所说,当时鲁迅并不看重作品署名。限于留日时期的作品而言,弃医从文之后在《河南》杂志上发表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长文更值得他记忆。即使是这些长文,鲁迅也是直到1926年才编入《坟》,而且是青年朋友帮助他搜集、整理、校印。鲁迅在《坟·题记》开头说:“将这些体式上截然不同的东西,集合了做成一本书样子的缘由,说起来是很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首先就因为偶尔看见了几篇将近二十年前所做的所谓文章。这是我做的么?我想。看下去,似乎也确是我做的。”这种表述有修辞的性质,也真实地表达了他面对自己旧文时的陌生感。即使是编《坟》的时候,他也没有收录《浙江潮》刊载的作品。1934年底编《集外集》,《浙江潮》刊载的文章他只收录了《斯巴达之魂》和《鈤》两篇,而这两篇本是他1926年编《坟》时从目录中删除的。他在《集外集·序言》(写于1934年12月20日)中解释当初删除这两篇的原因,说:“例如最先的两篇,就是我故意删掉的。一篇是'镭锭’的最初的绍介,一篇是斯巴达的尚武精神的描写,但我记得自己那时的化学和历史的程度并没有这样高,所以大概总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不过后来无论怎么记,也再也记不起它们的老家;而且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很可疑。”[27]可见“故意删掉”的原因之一是记不清文章的写作过程。更有甚者,1919年8、9月间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发表的七篇总题为“自言自语”的散文,与《野草》《朝花夕拾》中的作品直接相关,也被他“遗忘”,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初才被研究者发现。[28]

鲁迅舍弃《刺时(并序)》的可能性同样存在。而且,这种可能性远远大于遗忘的可能性。

留日时期硕果仅存的讽刺诗,而且是和译作《地底旅行》同时发表于《浙江潮》第十期,鲁迅不会在短时间内忘记。署名错误有可能是他舍弃《刺时(并序)》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应当在于“刺”,在于他对作品价值的判断。沈瓞民“亦有斗争性强而刺时刺人之文,就讳言真名”这种表述,也表达了“斗争性强”与“讳言真名”之间的因果关系。理当如此。发表时“讳言真名”,连旧笔名都不用(新取了笔名“群侠”却未用成),发表之后当然不必主动从笔名后面站出来。《刺时(并序)》所“刺”者,不仅有文化现象,还有具体人物。百余年过去,详情难考,但当时东京的浙籍留学生肯定一读便知。当时东京的浙江同乡会圈子很小,《浙江潮》创刊时同乡会仅101人。前引《浙江潮发刊词》小引曰:“岁十月,浙江人之留学于东京者,百有一人,组织一仝乡会”(引用者标点),创刊号卷首的合影“浙江同乡会照相”上不足90人(其中有鲁迅)。第三期《浙江潮》刊载了《浙江同乡留学东京题名》,列名其中的仅130人,而且包括10名已经回国的、1名去世的。《刺时(并序)》第二首写的显然是室友之间的冲突。“群”是当时“society”的中文译词(即后来的“社会”),“合群”是当时的新观念。本来面对面讨论“合群”,推心置腹、慷慨激昂,一言不合却起而互殴,“群”是“合”不成了。诗中普通生活场景与时髦观念错位,既有现场感又有荒诞感,写的十分高明。结合许寿裳诸人的回忆和当时鲁迅的生活环境来看,第五、六两首则是讽刺文化名人蒋观云。“自由”与“智由”(蒋智由字观云)谐音,蒋观云确为“今朝新贵人,昨日革命党”。许寿裳回忆说,《浙江潮》创办之初浙江同乡会内部就分为两派,“命名之始,就起了两派的争执:温和的一派主张用浙江同乡会会刊之类,激烈的一派大加反对,主张用这个名称,来作革命潮汹涌的象征。”[29]蒋观云本为编者之一(一说为主编),属于哪一派待考,但事实上他只参与编辑到第四期,从第五期开始许寿裳参加编辑工作。沈瓞民《片断》也写及鲁迅与《浙江潮》的关系,说:“他的好友许寿裳是《浙江潮》编辑之一(鲁迅热心协助,写稿支援)。但同时《浙江潮》编辑中有蒋智由其人,主张君主立宪,鲁迅因与之作不调和的斗争,因之不久蒋就辞去编辑的职务了。”许寿裳也写及自己和鲁迅与蒋智由的交往及鲁迅对蒋态度的转变,说:“可是有一次,蒋氏谈到服装问题,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我们听了,颇感奇怪。辞出之后,鲁迅便在路上说:'观云的思想变了。’我点点头。我们此后也不再去。果然,不久便知道他和梁启超组织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了。于是鲁迅便给他一个绰号——'无威仪’。”[30]许寿裳记述的事情显然在不同时间发生的,鲁迅发现蒋智由立场转变应当是在弘文学院时期。如果《刺时(并序)》的第五、六两首确实是讽刺蒋观云,那么这两首应当是六首讽刺诗中写的最晚的。前引周作人回忆中的“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与许寿裳记忆中的“无威仪”,体现了鲁迅留日后期(政闻社成立于1907年10月)对蒋观云的厌恶。鲁迅回国之后依然关注蒋观云的动向,并且越发厌恶。他1911年写给许寿裳的信第一句就是:“过年又已十日,今年是亥岁。观云当内妾,且月获五十金以上矣。”[31]这里的“亥岁”一词须与“敢云猪叫响”的“猪”结合起来才能理解。鲁迅回国之后蒋观云也从日本回国,弘文学院的老同学许寿裳、蒋百里、张邦华、汤尔和、陈师曽等人同样回国并在重要机构任职,这种环境中鲁迅不宜用当年的讽刺诗“旧事重提”。《刺时(并序)》提出的文化问题,留日后期他已经在《破恶声论》等长文中做了更充分的论述和发挥。舍弃是主动的遗忘。舍弃日久,就真的忘却了。

鲁迅1934年12月在《集外集·序言》中谈自己“故意删掉”某些早期作品时,说:“或者不过对于一人,一时的事,和大局无关,情随事迁,无须再录;或者因为本不过开些玩笑,或是出于暂时的误解,几天之后,便无意义,不必留存了。”此语必有所指,与沈瓞民的记忆形成了互证。那么,“无须再录”、“不必留存”者为何?结合其留日时期的翻译、创作情形来看,只能是《刺时(并序)》。《刺时(并序)》诗题为“刺时”,在沈瓞民的记忆中是“刺时刺人”,鲁迅这里的表述是“对于一人,一时的事”“开些玩笑”,这绝非偶然。笔者甚至认为,鲁迅去世前不久还曾记起《刺时(并序)》。证据是其1935年12月5日的日记。先抄日记于此:

五日  晴。上午寄王冶秋信。复徐訏信。得母亲信,二日发。午后为仲足书一横幅,为杨霁云书一直幅、一联。为季市书一小幅,云:“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沉海茫茫沈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下午买《猫町》一本,八角。[32]

当日下午鲁迅写了四幅字:一横幅,一直幅,一联,一小幅。后者的内容鲁迅抄录在日记中了,那么,前三者是怎样的内容?鲁迅日记注释者已经告诉我们。此日,鲁迅为仲足写的“横幅”,是唐代诗人钱起的《湘灵鼓瑟》:“善鼓云和瑟,尝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香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杨霁云(1910-1996)写的“直幅”是明代画家项圣谟(1597-1658)的题画诗(鲁迅在题款中称“忘其为何人所作”),曰:“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沧溟四海孤。杖策且随时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联”则是鲁迅从《离骚》中集的联句:“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 [33]将这三幅字与写给许寿裳的七律结合起来看,能够发现四者的同一性——这就是对抒怀、写作的关注,即湘灵鼓瑟、冯夷起舞、遣春温上笔端,就是怀旧、寂寞的心境,即“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不堪回首望菰蒲”,“竦听荒鸡偏阒寂”。为许寿裳书写的自作诗中的“老归大泽菰蒲尽”一句,显然是化用了项圣谟的诗句“不堪回首望菰蒲”。四幅字的内容表明鲁迅有些“心潮起伏”。

那么,1935年12月5日下午,鲁迅为何会思考抒怀与写作问题并且深怀寂寞感?答案当在仲足,即第一幅字的受领者。这位仲足是《东方杂志》的青年编辑冯宾符(1915-1966,字仲足),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和鲁迅在同期《浙江潮》上发表诗作的冯幵(冯君木)。此时,以诗文名世的冯幵已经去世四年多。冯宾符与周建人同事,向鲁迅求字是通过周建人,因此鲁迅肯定知道冯宾符乃冯幵之子。而且,鲁迅肯定因此想起了自己三十年前发表《刺时(并序)》并成为“君木”一事。这应当是他选录钱起这首诗相赠的原因。对于鲁迅来说,诗中的“冯夷空自舞”一句应当有双关性。不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种苍凉感大概不是当时年仅21岁的冯宾符所能体会的。事实是,1935年12月5日这一天,鲁迅为之创作书法作品的三个人,均与《刺时(并序)》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仲足的父亲是君木,许寿裳是《刺时(并序)》的编发者,杨霁云则在一年前帮助鲁迅搜集旧稿编《集外集》,勾起了鲁迅关于《刺时(并序)》等“少作”的回忆。耐人寻味的是,鲁迅写给冯宾符的这幅字也是邮寄给杨霁云,请杨代为转交。[34]

鲁迅1935年12月5日的所思所感无法全部知晓,这里,笔者只是在已知的事实中寻找某种关联与逻辑。

研究者早就指出,鲁迅第一本文集《坟》的编辑出版经历的“漫长曲折的过程是此前任何一本书的创作与编集都未曾有过的”,序跋的写作均“遭遇前所未有的难度”。[35]按照笔者的理解,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就是鲁迅面对旧我、旧文时的“彷徨”。

鲁迅在《集外集·序言》中还说:“以后回到中国来,还给日报之类做了些古文,自己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了,霁云先生也找不出,我真觉得侥幸得很。” [36]杨霁云在帮助他搜集旧文编《集外集》,找不到他的某些旧文他却“觉得侥幸”。此语也告诉我们,鲁迅还有旧文散佚在同时代的报刊中,不为我们所知。

结语:鲁迅思想与文学的新坐标

《刺时(并序)》篇幅短小,全文仅327字。但是,它包含一篇微杂文、六首五言诗,信息量大,它是鲁迅在《浙江潮》上发表的六篇作品中唯一的一篇创作,真实地呈现了鲁迅本人的思想文化观念,呈现了鲁迅与革命杂志《浙江潮》的精神联系。因此,它是我们认识鲁迅思想与文学的一个新坐标。如前所述,鲁迅留日后期在《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文章中对于文明、个人、进化、群等问题的思考、阐述,与《刺时(并序)》一脉相承。1908年的《摩罗诗力说》对于“兽爱”的否定,在《刺时(并序)》第一首中已经初露端倪。这首诗讽刺某种“爱国”,与同一时期鲁迅在《斯巴达之魂》中表达的爱国主义精神有差异,二者形成互补。看到这一点,才能理解青年鲁迅国家观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才能真正理解鲁迅1926年编《坟》的时候为何不录《斯巴达之魂》,为何1934年编《集外集》的时候将其收录却在“序言”中用“现在看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37]一语将其相对化。对于鲁迅文学研究来说,《刺时(并序)》有更大的参考价值。《刺时(并序)》作为鲁迅的文学创作作品,创作、发表远早于《怀旧》和《狂人日记》。诗题与诗序表明,鲁迅文学的讽刺美学与杂文文体,在《刺时(并序)》中已经萌芽。鲁迅1906年年初在仙台弃医从文,有去仙台之前在东京创作《刺时(并序)》(以及编译《斯巴达之魂》)这种文学实践做思想基础。编译《斯巴达之魂》、创作《刺时(并序)》,已经是在用小说与诗歌的形式讽世刺人、改变国民精神。甚至鲁迅十八年后创作的《阿Q正传》(1922),也和《刺时(并序)》一样调侃了“自由”。未庄发生革命时衣襟上挂着银桃子的“柿油党”(自由党),与《刺时(并序)》中的“醇酒与妇人,甘为自由死”“今朝新贵人,昨日革命党”遥相呼应。“昂头詈科举,低头盼乡榜”两句诗包含的对封建科举制的否定,也在十八年后的《白光》(1922)中得到了形象化的展现。这是鲁迅文学的另一种整体性。

注释

[1] 《浙江潮》第1期第1-2页。引用者标点。引文中“忽茏”当为“葱茏”之误。据《浙江潮》第3期《浙江同乡留学东京题名》,蒋百里为浙江海宁人,时在日本“近卫步兵第一联队”留学。

[2] 《浙江潮》第10期第161-162页。

[3] 引自《高山仰止——社会名流忆鲁迅》第50页。柳亚子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下文对沈瓞民这两篇文章的引用,均出自该书第46-56页,为避免繁琐不再另注。

[4] 《回风堂诗文集》,中华书局1941年出版。

[5] 《燕京怀古》未见于《回风堂诗文集》,或为冯氏佚诗,且抄于此:雄关高控帝王州,隐隐金台百尺留。此日无人收骏骨,当年有恨誓乌头。蓟门烟合参差树,易水风寒日夜流。屠狗卖浆今寂寞,谁将游侠动王侯。该诗与《塞上曲》《送家晦庈北上(录二)》内容上有关联,写法、意境完全一致,为冯氏作品无疑。

[6] 见第一期《浙江潮》封四。

[7] 冯幵生平参阅:沙文若(沙孟海):《慈溪冯先生行状》,收入《回风堂诗文集》,中华书局1941年出版。杜志勇:《谈冯幵墓志铭拓本》,《衡水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8] 《世界华侨华人词典》第668页。周南京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月出版。

[9] 《河南》第8期第20-21页。1908年12月5日发行。标点从《鲁迅全集》,第8卷第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下同。

[10] 《河南》第8期第18页。1908年12月5日发行。标点从《鲁迅全集》,第8卷第27页。

[11] 《鲁迅全集》第10卷第163、164页。

[12] 《浙江潮》第10期第152页。引用者标点。

[13] 《浙江潮》第8期第76页。标点符号从《鲁迅全集》,第8卷第20页。

[14] 《浙江潮》第8期第89页。标点符号从《鲁迅全集》,第7卷第23-24页。

[15] 《河南》第5期第76、81页。1908年6月5日发行。标点符号从《鲁迅全集》,第1卷第25、29页。

[16] 《河南》第7期第1页。1908年8月5日发行。标点符号从《鲁迅全集》,第1卷第45页。“且抱守残阙”一语,编入《坟》时被鲁迅改为“且将抱守残阙”。《坟》第33页。未名社1927年出版。

[17] 《鲁迅全集》第15卷第516页。

[18] 《河南》第5期第79页。1908年6月5日发行。

[19] 《101115  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第335页。

[20] 《坟·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3页。

[21] 《诗歌之敌》。《鲁迅全集》第7卷第248页。

[22] 《鲁迅全集》第7卷第456页。

[23] 《鲁迅全集》第7卷第162页。

[24] 《鲁迅的故家》第323页。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25] 《鲁迅的故家》第239-240页。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26] 《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7页。

[27] 《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7卷第4页。

[28] 现收入《鲁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

[29] 《亡友鲁迅印象记》。《挚友的怀念——许寿裳忆鲁迅》第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下同。

[30] 《亡友鲁迅印象记》。《挚友的怀念——许寿裳忆鲁迅》第8页。

[31] 《鲁迅全集》第11卷第343页。

[32] 《鲁迅全集》第16卷第565页。

[33] 以上据鲁迅1935年12月日记的第2、3条注释。《鲁迅全集》第16卷第569页。

[34] 据鲁迅1935年12月日记的第2条注释。《鲁迅全集》第16卷第569页。鲁迅12月13日日记中有“寄杨霁云信并字三幅”的记录。

[35] 郜元宝:《彼裘绂于何有,嗟大恋之所存——﹤坟﹥的编集出版及其他》。收入《鲁迅六讲(二集)》,第290页。商务印书馆2020年出版。

[36] 《鲁迅全集》第7卷第3页。

[37] 《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7卷第3、4页。

作者:董炳月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刊于

《鲁迅研究月刊》

2021年第2期

本期责编: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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