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我的起源》2《两棵古槐 》下/轩诚清读
文 / 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两棵古槐粗得各自都要几个人才能合抱,暗色的树皮开裂着,像披了一身鳞甲。东边的一棵还更要高大些,枝叶繁茂,铺天盖地;西边的一棵低了点,却一枝干枯的枝桠坚硬地指着天空,仿佛把那天也能划出一道口子来。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槐荫村落”一
两棵古槐(下)
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爷爷常不许我与村中的孩子玩耍,说书的人堆里,炉火周围,月下的场面上,就都不是自己恣意放纵的地方,但是两棵古槐的枝叶就在我和爷爷居住的小屋的墙外。不必来到院子,从窗户上一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那一蓬重重叠叠的绿,既压着小屋对面我家喂牛的草棚,也压上了我的眉尖。古槐枝桠上有许多树洞,那是鸟儿的窝。
也有很多鸟是不住树洞的,比如大群大群的乌鸦和白脖鸦就直接住在树枝上,喜鹊也另有自己搭建的窝,只有三类鸟是住在树洞的,一类和斑鸠大小,我们那儿人叫它连关油儿,一类是比家麻雀漂亮的山雀,再就是比麻雀还要小的槐虫儿。这三类鸟住在树洞里,一天到晚不离开,探头探脑从树洞里钻进钻出。不知道古槐上住有多少鸟,整日只听啾啾唧唧的叫个不停,像雨点打在了树叶上。一只老鹰,在树顶上正打旋,一合翅,落在枯枝上,树丛里一下噤了声,让鸟们用人的话来说,这种静,能听见地上落根针······
最热闹的是一早一晚。
天刚亮,听见一种鸟在飞着叫:“嚓鸡—嚓!” “嚓鸡—嚓!”叫声很好听。
这是种纯黑的鸟,尾巴修长,尾巴尖分出两个叉,样子也好看。这种鸟的名字,村里人叫它们“嚓鸡儿”。这些鸟一大早就这样飞着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槐树上没有,村子里的其他树上也没有。只有天刚亮能听到它们的叫声,看见它们飞过的身影。
嚓鸡儿的叫声是序曲,也是领唱。远处还传来另一种鸟的叫声:“咕嘟—咕,咕!”像落下大点儿的雨,是稀疏的伴奏的钢琴。
随着嚓鸡的鸣叫声,大合唱随即开始,古槐上的鸟儿一齐叫起来,似乎每一只鸟儿都精神饱满,争先恐后着表达出内心的欢快和喜悦。清婉的、低沉的、激昂的、抒情的,林林总总,响成一片,连一树稠密的枝叶都颤动了起来。
我家窑畔的那堆干枣刺丛里,麻雀也叫了,它们冲动地翘着尾巴,面对面捉对儿争吵,哪来那么大火气,“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声音一点不好听。
傍晚呢,主要是好看。
我们那一带的人把吃晚饭叫喝汤。喝汤时分,古槐上早晨飞走的鸟们纷纷归来,从岭上,从沟底,从西小梵,从东小梵,从四面八方的上空飞回来,好像并不是我们一个村的鸟,是方圆许多村的鸟都回到古槐上来了。
太阳已经落山,天上清亮清亮的,开始是一个黑点一个黑点地往回飞,不一会,黑点稠起来,越来越稠,得像撒开的一把黑豆子,忽一下又变成了罩在古槐上的一片云,听得泼啦啦的一声响,这片飘动的云刹那间落进古槐的树丛里了。自此一夜无话。
直到第二天黎明,古槐上重新喧闹起来时,也就是村里人下地的时候到了。
“嚓鸡——嚓!”“嚓鸡——嚓!”
嚓鸡鸟从空中重新飞过。爷爷对我说:“再睡会儿,早着哩。”
我翻身睡去。
睡梦中,忽听窑畔枣刺丛中一片争吵声起,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至于住在古槐上的仙家们,那是又比鸟儿们更令我难以忘怀和敬畏了。
在我们乡间,人们认为凡有生命的,不仅像野物儿,比方狐和狸能修炼成仙,就是家养的猫呀,鸡呀,狗呀,也是能成仙的。却是从来没听过说牛、马、猪、羊成仙的。其中原因可能与人的生活亲密程度有关系,野物不说,像那牛马猪羊是太紧要了,没有了牠们,人便几乎无法生活。鸡狗猫不同,这些家养的活物和人的生活固是很近,若缺少了牠们,还不至影响了人们的基本生存。
古槐上住的什么仙都有,但人们最关注的还是狐。我们那里把狐不叫狐狸,叫狐子。我从小就知道,狐子是千年黑,万年白,不管黑白,都是得道成仙了。村里人经常会说自己某一天,在沟里,正晌午看见过白或黑的狐。说起来,神情严肃而神秘,却少有害怕的意思,只像说起邻里间发生了新奇的事儿一般。
“那天,我正往家里走,一扭头,看见沟底河边上恁大的一个白家伙。”那人用手比划着,有意不点破看见的就是狐,但听的人全明白,他碰到的是万年白的狐。这是人们说到狐仙时的习惯。神是正大的,说起来,便像自己的父母公婆,一张口得称其尊号,仙家属邪祟,说起来像背地里嚼妯娌小姑间的舌头,只可论事不便提名。那人道:“它喝过水,眼看着慢腾腾钻进了苇子地里。”说的人两眼瞪得圆圆的,听的人也两眼瞪得圆圆的,声音压低着:“听说潘庄那事儿没有?窑脑头哗哗哗向院子撂瓦片,就是砸不住人,你说怪不怪?”另有人道:“怪?还有怪的哩。后楼村说是有个大闺女叫迷住了,一冬天,人就瘦得失了形。还有上庄的那个小伙子,也叫迷了,大白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一个劲叽叽哝哝,像屋里还有一个人。”“嗨,”最后接话的是我六爷,我爷爷最小的一个弟弟,前几天他刚从山底下拉煤回来。我们那儿烧煤,家家都得去山底下拉,半夜起身,打个对时,半夜才能折回来。“嗨,”他说:“后半夜,车到了贾家坟那儿,忽然停住了,我抽了牛几鞭子,牛直仰头,就是不走。我就下了车,照着车轱辘狠抽了两鞭子,听见'吱’的一声,一团白东西嗤一下窜进贾家坟的柏树里去,车这才又晃晃荡荡地走了。”“就是,”大伙议论着:“贾家坟的柏树,我看一个人都抱不住。”“像这样大的柏树?少说也有二十多棵呢,黑苍苍那么一片,藏的东西可多哩。”
这样的说鬼论狐,在我们乡间,是经常谈及的话题,紧张而轻松,都说是邻村或自己新近经历的。说完就完了,谁也不往心里去。
母亲是无论神仙鬼狐,妖精魔怪,一律都敬畏。主要是走亲串户的路上,只要经过村头的塔,沟崖的洞,身边的古树,路旁的破庙,母亲总低着头走过,我忍不住要向两边看,母亲便小声斥责道:“小孩子家,不准胡看,眼睛看着路。”我问为什么?母亲当下不说,只顾快快往前赶。过后才说:“那地方不干净。”意思是那里住着的有仙家,你看了,它以为你在招惹它,也许是好意,好比对你笑了笑,看了一眼,人就受不了,要得病。这方面,小时候,母亲对我要求非常严,生怕我哪会儿无意间招惹了牠们,给自己带来灾祸。不过对於古槐上住的狐、鸡、狗、猫等仙家,也和村里人一样,不把它们当作野鬼荒狐看,当是自家人,从也没有不许我看那两棵古槐的,所以,那一树的鸟才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每到过年,村里人都到古槐下上香,一者敬槐神,再者也是敬古槐上住着的那些仙家。
但是,邻里邻舍,日子久了,免不了也会起摩擦。成年人,阳气盛,碰不上,更多的是婴儿,到半夜哭闹不止,古槐上就贴出一张黄表纸写的帖儿,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唸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既是告诉树上的仙家赶紧离开,也是让过路人帮着化解。
我碰上的那次,却是在我上了中学以后的事。
那年暑假我回老家。过去,我和爷爷住的小屋,对面墙外是古槐,其实,院子里,我家窑洞对着的墙外也是古槐。假期母亲怕我出外久了,窑洞里住不惯,特别在临门口的地方用木板支了床。但从头一天晚上起,我就被魇了,心里似乎明明白白,却一丝一毫地动弹不得,就十分惊恐。好容易挣脱开了,过一会又魇住了,只好睡到格门内母亲的床上去。这情况一连几天延续着,而且,越发地严重了。大白天睡着也要被魇住,眼睁睁看得见门头上的亮光,就是身子不能动,好似被重物狠狠地压住似的,害怕极了。母亲说:“一准是碰见什么了。”就找我的大姨去。
大姨是母亲的亲姐姐,家住酒流凹村,中间隔着西小梵,早年间姨夫死了,大姨一心向善,家里敬着许多神。大姨不是神婆,却也会发送。当年,农村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破除迷信,搞得很紧张。当晚我和母亲就到了大姨家。
黑定之后,大姨关上门,开始悄悄地为我发送。她先拿出一双红筷子,夹在我的中指节上,中指节上的脉突突地跳。过一会,大姨说我是碰上我们村那古槐上的狐仙了。说是这狐仙见了我也是高兴,问了一问,比方说:“啊呀,几年不见,这孩子长这么高了。”它这么一问不打紧,我受不了啦。我听了有些感动,随即便轻松了许多。接着,大姨端来半碗清水,清水里拌进一点面粉,一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桃树枝,半闭了眼,撩一点清水到我身上,一边用桃枝在我头上、手上、前心、后背轻轻拍打,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七根桃枝软溜溜,撂到江河水不流。神见怕,鬼见愁,阎王见了低下头。跟我来,跟我走,跟我来到十字口,十字路上莫停留。”念罢,走出门外,将水泼了。睡到半夜,一觉醒来,忽听大姨大声说:“还不走,快走吧。”
第二天早晨,我问大姨:“你半夜里跟谁说话哩?”大姨说:“我睡得好好的,没跟谁说话呀。”
自此以后,整个假期,就再也没被魇住了。
古槐,我们村的标帜和灵魂。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毕於悟道轩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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