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3《祖父》下/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那时候,吴佩浮正在洛阳招兵买马。爷爷在离家从戎的那一刻,他定是充满了憧憬和激情,而母亲让二弟当家的一时不快,即随着一路上荡起的尘埃,早已留在了身后,何况,他还背负着他奶奶,那位过世了的老祖母的期盼,要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呢。这时的爷爷该是不仅不抱怨母亲,且是二弟的当家恰让他得以解脱了家的羁绊和牵心。当然。若此前,他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的,便是他伯父的耕读传家,以待时飞,如今时世更变,作为农家子弟的他,要想一展抱负,除了吃粮当兵,他别无选择。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一
祖 父 (下)
爷爷终于看见了一座城市。这九朝都会的洛阳,完全不是他在邙山里那个荒野的小山村所能想象出来的,交错的街巷,川流的人群,让他既新奇又陌生,顿感山外世界的纷乱和辽远。他很快走进了兵营,穿上了军装,迅速实现了一个山村青年到一个兵士的形式转变。然而,尽管他十分努力,特意建立了自己的“军学簿”,把长官要求,一个兵士应具备的所有,一一写上了自己的记忆和灵魂。但十几年下来,除做到一名低层文书外,也只当了名班母,即是现在的班长职位。至于曾经转战何地,参加过何种战斗,爷爷从未讲起,奶奶和家人也不曾说过。但从爷爷给二、三叔起的名字:凤潍和凤湘以及给三叔的长子起的“镇鄂”这些名字看来,爷爷定是转战过山东、湖南、湖北这些地方的。因为潍水在山东,湘水在湖南,而鄂即是湖北的代称了。爷爷向我只说过一件事,他曾学开过一次汽车,结果汽车撞上一棵大树后,便再也没有开过。还记得一件事,是奶奶见爷爷音信全无,便卜问吉凶,那卦上说,若不是爷爷父亲死得早,他是要在家门前立旗杆的。立旗杆那是高官显宦才有的标帜呐。
这样,十八年后的某一天,爷爷解甲归田。
然而,爷爷是经历了山村外的另样生活了。眼界的开阔,见识的增长,使他不再安于山村生活,必得去谋一种另外的出路了,就跟人到外地学习照相,之后还把成年了的我父亲带了出去,也学会了照相的这门手艺。三叔告诉过我,说父亲的照相手艺虽是跟爷爷学的,却是比爷爷高明了许多。
虽是爷爷的英雄梦和事业梦相继失色,但在做人处事上,却始终的坚持着他自己的信念和操守。爷爷只念过私塾,也许算不得文人,但爷爷一生都喜欢与文人交往。晚年在渭南的老友是书法家、我的书法老师何爷和行医的王爷两位。他经常来在王爷的诊所里,王爷忙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静坐着,一坐便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不上学时,也来陪在爷爷身边,坐在小凳上,祖孙俩眼看着王爷忙来忙去,但觉得万物皆我,万物归一的混沌与安宁。
在乡间,爷爷从不到村中间那两棵古槐下和人们一块蹲着吃饭,饭是每一顿由我母亲做好,端到爷爷住的小屋来,小屋里有张方桌,桌侧是一把罗圈木椅,爷爷坐在圈椅上,我母亲便恭顺地将饭碗端在手上,叫一声“爹,饭端上了。”爷爷应声说,放下吧,母亲轻轻将饭碗放下了,方才退下。
民间的那种孝亲敬长,是于饭桌前也这样分明。
西小梵村最西头有位前清秀才贾凤池,晚年很是潦倒,我年岁小,不知道他家中还有无儿女,是老人连吃喝都出了问题。一年到头,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外套着黑色马夹,衣服前襟和袖口处,不知是污垢还是饭痂,擦磨得亮亮的,袖筒里的那方手帕也污嘟嘟的了。他家住在西小梵村最西边的贾家大院,从他家到我们东沟要走四五里路程,却经常要到我们家来就食。我们家也十分艰难,全家人基本以红薯果腹,只保证爷爷每午饭一碗杂面条充饥。春二三月青黄不接,是连红薯也没有,全家人只好吃窝好了的酸红薯叶儿。可是,每一次贾凤池来了,爷爷都热情接待,午饭必是待客的浇面条。那是用粉条和晒干的黄花或是干豆角、干洋槐花、南瓜干之类的某一种,在一起烩了,浇在捞在碗里的杂面条上。这是当年家乡一带唯一最好的客饭,许多年后,我每次回家,还要母亲做了来吃,觉得山珍海味也比不上我儿时待客的浇面条。
有趣的是,每一次贾风池来了,做饭前,母亲总让我三番五次去偷看贾凤池走了没有?我每次都告诉母亲,没有走。做饭时间到了,母亲只得一边无奈的叹气,一边下厨。
爷爷虽是生性刚烈,却一生怜孤惜弱。我父亲客死陕西后,跟随父亲的我少年的哥哥流落在了西安一家老乡的照相馆为人做奴,我至今都记着这家照相馆的主人叫和木,是三叔告诉我的。主要是女主人十分严苛,哥哥只能吃剩食,且在冬天,是剩饭冻成冰渣了,才可以吃。正是抗战时期,陇海线交通阻绝,爷爷借了盘费,就起早去陕西接我哥哥回家。返程途中,路遇流落他乡的一个少年。这少年名叫碨子,是我们那儿孙渡村人,这个村在山底下,离我们村很远,出煤。日军驻在他们村,要霸占他姐姐,一家人连夜间四散奔逃。爷爷遇见他时,这少年正为一家照相馆送水为生,照相馆主人是老乡,爷爷认识,说这孩子在此地要饭,回不了家,问爷爷能不能带他回去。爷爷见这孩子可怜,满口应允,对少年说:“行,走吧,有老伯吃的,就有你吃的。”这少年一把抢过我哥哥肩上的小包袱,当天便欢天喜地地随爷爷上了路。一路风霜,夜宿晓行,一日来在家乡地面,爷爷领他到我们镇上的一家饭馆,让他饱餐一顿,说:“碨子,老伯家就在这镇子的沟那边,老伯家穷,就不领你家去了。现在你尽饱吃,吃饱了,再走二十里就是你家。等再饿了,也就到家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数年后,二叔成婚,爷爷和三叔到北麻屯赶集,为二叔置办婚礼,在给二婶买过一块最廉价的布料后,买煤的钱便没有了。为难之际,迎面走来一个小伙子,忽然打住脚,不停地端详爷爷,爷爷正待要问,小伙子先开口道:“你莫非是郭老伯吧?”爷爷说:“我是姓郭,你是谁?”“我是碨子呀。”随即激动起来:“老伯,我可找到你了。”倒头便拜。原来,碨子来集上卖煤,相见之下,得知爷爷情况后,慨然道:“老伯,你不用发愁,我明天就把煤给你送去。”果然,一连两天,碨子用骡子给我家送煤。爷爷付钱,碨子坚持不收,扬长而去。此时,爷爷已暗自将二十块钱塞进了他的煤布袋。碨子发现后,从岭上又折身返回,见爷爷执意要给,便道:“第一次算我送的,第二次的本钱是五块,我收下了。”自此,年年春节,碨子都要带着四色礼来看爷爷,直到爷爷去世,不曾间断。有一年,还特地赶到渭南来看望爷爷。爷爷很是髙兴,分咐二叔、三叔分别招待,又各备一份礼品,把碨子送上火车走了。由于这层关係,我叫他碨子表叔。这件事,亦可见在乡间也有的那種深情。
爷爷处世就是这样,救人危难,同情贫弱,一诺千金,从也不欺人欺心。父亲去世后,爷爷曾向父亲的儿时同学叫李元的,借盘缠前往陕西接我覊畄西安的哥哥,回来后,正要向李元还钱,李元却在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洛阳时,不幸身亡了。爷爷借李元的这笔錢,他的家里人没人知道。爷爷却来到他家的窰垴头上,叫出了她妻子,说明情况后,用口袋把银元如数装好,撂在了他家的院子里。他妻子很是感慨,说道:“他人死了,借他錢的多少人都不还了,只有你还记着,好人呐。”
三叔说,爷爷在渭南,那时候,他才刚学成手艺,自己干镶牙不久。一天早晨,镶牙所门口,来了位从南山下来的老头,担了担木碳来卖,三叔便把老头叫进来要买。不等三叔讲好价錢,爷爷却已将木碳解开放在厨下了。三叔忙说,“爹,价錢还没讲哩,你咋把木碳就放好了?”爷爷按老头报的价付了錢,待老头走后,这才对三叔说:“你在屋里坐着,光动动手指头就能挣錢(指三叔的镶牙手艺),人家恁大年纪,从山里担出来一担木碳,多不容易。给你一担木碳,你能从山里担出来?”
爷爷的话,三叔銘记了一生。
爷爷一九六一年秋天在故乡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我在渭南上学,接到爷爷去世电报的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山岭间一轮夕阳,红彤彤收敛了光芒。
我工作后,把爷爷晚年的一张照片放大了,装在相框里:面容清癯,颌下一把白须,抄着手,笑眯眯坐在高背木椅上,又和善,又安详。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於悟道轩南窗下
附1、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