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期/匡燮作品《父亲》(下)梁剑清读
梁剑说:匡燮老师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领导、老师,也是迄今为止除父母外对我影响最大的三位师长之一。老师为人豁达,行文恣意,一生文人本色不改。不了解先生童年与家庭出处的人,仅从其名其文判断,就如当年他的老岳父、老一辈学者郭琦先生(50年代起,曾历任陕师大、西北大学校长,陕西社科院院长)一般,认定其必出自于一个有文化的地主知识分子家庭。读完先生这篇父亲,不仅令人潸然,其从小几乎从未领享父爱,以至于要追着爷爷喊爹......
郭老师的散文文笔优美,流畅自然而又富有哲理,今天为大家选播的来自郭老师退休后,创作的六卷本《我与世界》系列文集第一卷《我的起源》。
父亲(下)
凶手就藏在附近。
有一天,这凶手竟然逃进离爷爷住处不远的一位老太太家里讨水喝。老太太有些胆识,一眼看见了那人腰间板带上带有血污,即问那人这是何故?谁知这一问不打紧,那人浑身发抖,顷刻间动弹不得。老太太立即将情况告知爷爷,爷爷随即告上官府。凶手被缉拿归案,冤案遂白。如此曲折之后,父亲再次被爷爷痛打时,便悄悄提了包修表家具,径直逃亡陕西去了。
父亲先是来到渭南,落脚在一位老乡的照相馆。三叔说,一晚,父亲得梦,梦见一位白须老头告诉他,此地不可久留,明天一早要即刻离去才是。父亲信以为真,第二天一早,便离开这家照相馆,奔上了渭南南塬。刚刚上了塬头,这家照相馆突发大火,烧得店铺面目全非。那塬下正是蓝田地面。於是,父亲头也不回奔蓝田谋生去了。
爷爷在新郑见父亲一去不归,慌了,捎来家信打问,奶奶和母亲见信,惊恐不已。母亲是新人,不好人前发作,只暗中落泪。奶奶知是爷爷把父亲打跑了,吉凶未卜,便日夜啼哭起来。当年,我们乡间的人,多到陕西谋生,奶奶已猜着父亲是逃亡陕西去了,即刻到娘家来央她的堂弟彥若,我叫小舅爷的,前往陕西寻找。
小舅爷去过陕西,路途熟悉,他对奶奶说:“你放心,凤彩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找回来。”说罢,小舅爷一路去了。每到一站,火车只要停下来,小舅爷都要把住车窗向下张望,从人群中寻找父亲。这一日,火车停在了华山脚下的华阴车站,即后来被我称作留住我十年青春的小城的那个车站。车未停稳,小舅爷便不停地向车外张望,一边漫无目的叫着父亲的名字。也是老天有眼,小舅爷忽然看见了正站在站台上的父亲,他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凤彩,凤彩,我是你小舅,你站住甭动,我这就下来了,别动,别动,啊。”
小舅爷在站台上与父亲相见,把奶奶得知父亲逃跑后,日夜啼哭,这才让他上陕西寻找父亲等情况说了一遍,父亲当即落下泪来。小舅爷来时,只有单程路费,还须做了小生意,赚下钱才能回去。就对父亲说:“赶紧给你母亲写封信,叫他放心。”父亲含泪说道:“小舅放心,我一挣下路费,就回去,我这就给我母亲写信。”三叔说,父亲的信写得十分深情,只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说,从今后,他一定要好好挣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他要“膝行”着来孝敬母亲。
爷爷也从新郑赶了回来,得知情况,后悔不及。想了想,便背上照相家具亲自送往蓝田去了。从此,爷爷回乡种田,父亲在外照相,父子间的矛盾这才有了安宁。
三叔还告诉我,父亲在蓝田地方照相,有一年,一支红军打从这里经过,见父亲照相手艺好,劝他加入红军,父亲因此前被新郑驻军骗过,又对红军无知,笑了笑,没有应承。也许这就是命了。若当年跟了红军,或许为随军的摄影记者,或许早已是新中国第一代摄影家了。
三叔在叙述父亲不算离奇却也艰难的人生经历时,不住流泪,看得出直到晚年,三叔对自己的大哥依然充满无尽的怀念和伤感。
三叔说,父亲从小聪慧过人,书念得极好,脾气也不像爷爷那样暴烈,且和蔼可亲。下地劳动休息,常常逗他们玩耍,他躺在田埝的太阳下,说他死了,弄得我二叔、三叔和我姐姐、哥哥趴在他身上大哭,正哭着,他猛一翻身,活了,又惹得他们欢喜起来。
饥荒年月,家里少吃没喝,爷爷还曾把二叔、三叔和哥哥一起送到蓝田去,父亲边做生意,边照顾三个孩子。有时候,父亲下乡照像,就把他们三人安排在一家饭館吃饭。这是他们和大哥度过的一段最快乐的时光。有一次,父亲听说有个白胡子老头带着个两岁的男孩儿,在附近街边算卦,父亲以为是爷爷带着我到了,赶紧去看,结果,空惊一场。说起这一节,三叔亦十分快乐。
三叔说父亲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和爷爷一样喜交文人,便与蓝田当地名儒牛兆濓交谊甚笃。父亲代爷爷向牛先生求字,牛兆廉慨然应允,抱病为爷爷写了长幅《朱子家训》,至今还挂在我的客厅壁上,成了传家之宝。有一年,正做着《西安晚报》副主编的牛先生嫡孙,来我家看了,说这是至今所能见到的牛兆廉字数最多的长幅了。
母亲也说,她和父亲成亲时,父亲年仅十六七岁。刚成亲不久,她娘家的一位长辈去世,父亲去吊孝,举止得体,进退如仪,围观的人交口称赞,都说,别看这个新女婿年纪不大,知书达理,一举一动,比那些年长的都大方有礼。母亲听了,自是欢喜。
母亲晚年,一直惦念着父亲的骨殖未能归里,无奈中,曾对我说,等她百年之后,为父亲扎个草人,穿上老衣,也要与她合葬。
母亲去世,我和姐姐只好照着母亲的交代办了。
我平生从未叫过父亲,葬礼上,只顾一声声痛哭母亲,对父亲一声也哭不出来。直到在十字路口迎接父亲亡灵归来的那个黄昏,我身着重孝,跪在村头,看着眼前父亲的这口空棺,百感交集,不觉大恸,终于一声呼唤:
“爹,回家来啊!”
便痛哭起来。
附:作者介绍
匡燮,河南孟津人。1942年出生于邙山深处一个叫西小梵的东沟村,1966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初中时开始发表作品,后辍笔。中年重拾旧业,专事散文创作,有散文集《野花凄迷》《无标题散文》《悟道轩杂品》《记忆蛛网》《菩提树下》《唐诗里的长安风情》等数部。有多篇散文被选本编入,亦在央视播出,并多次获得大奖。历任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文艺部主任、副台长,陕西文艺广播电台台长,高级记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