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记忆 || 村子系列散文之八:国事家事/轩诚清读(第522期)

在动荡的岁月里,不幸的张妥是幸运的,因为他爱上了读书,书籍伴随着他走过慌乱年代的同时,也让他更加优秀、成熟。1976年,不幸的国家在遭遇了各种困难后也从最困难中逐渐走了出来。随着大形势的好转,1979年,张妥走出了尤家庄......
文/张妥
导语/诵读:梁轩诚

家庭的巨大变故使我变得形单影只,变得敏感,同时也变得聪明和坚强。不知什么缘故,我发现村子一位同学家里有很多藏书,于是经常唆使他借给我看。该同学家庭比较富裕,从家里房子的建造可以看得出来。他家有正房,有厦房。正房是“四椽厅”样式, 土木结构,主要受力处都是用檩木铆接的。正门外,是一处一间房大小的迎客处,进门后客厅后墙处放置一张硕大的八仙桌,旁边治两椅。八仙桌上方原先挂着祖先的画像,后来改为毛主席的微笑拍手的画像,两边对联为:惟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知道这还是辑录的毛主席诗词。客厅左右两边开着两门,是两个卧室。当家的夫妻两个住北屋,爷爷和小孙子住南屋。他们家的藏书就在南屋的木制阁楼上。小孙子就是我的同学。
有一次,我随同学上了阁楼,好家伙,那么多的书,捆扎成一捆一捆的。我拿出几本来一看,全是早先初中和高中的课本,那时的课本真好啊,美国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都是这时候读到的,远比我们所用的课本好看得多。我们的课本,即使是数学课本,都是这样的表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解放前王家庄共有32户贫农,每户要向地主王老五缴小麦240斤,王家庄贫农共向王老五缴多少斤小麦。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个时候,我几乎已经读完了同学哥哥初中、高中时的全部语文课本。
一九七四年吧,村子买回了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谁家想放在自己家就可以连同电视机架一块搬回的自己院子。晚饭过后,有村民开始叼着烟斗来看电视。早来的坐在主家预备的一些凳子、椅子上,晚来的只好站着。电视有个又高又重的天线矗立在几米开外,接收的频道只有两个,一个是四频道中央电视台,一个是八频道陕西电视台,看着看着,电视中的人物就扭成了S形,大家就喊,转天线转天线。于是就有几个人把那个又高又重的天线逆时针或顺时针转动开来,直到人物不再畸形。电视机用长久了,看着看着就没了信号,大家又喊,打耳光打耳光,于是就有一个人在电视机上面拍一下,骂一声日你妈,于是那些人物又跑回到电视机中来。

一九七六年快过年的时候,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去世了,电视上面每天都播放着周总理治丧的事情,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低廻的哀乐。我看着电视,流着眼泪,有时候忍不住要大哭的时候,就跑回家去。母亲拍着我的头,说,我娃心太软了,太懦弱了,这样的性格今后在社会上注定是要吃亏的。火化周总理的时候,北京大街小巷挤满了人,人人臂上戴着黑纱、胸前别着白花。一个伟人的去世,竟是这样的动人心魄,我从小感受到了一种人格的魅力。
不久,传来了唐山地震的消息,人人都说西安的大医院住满了伤员,弄得人心惶惶。
同年的七月,朱德委员长去世了。村子人都哀叹,唉,毛主席坐江山的第一功臣永远地走了。
九月,我终于迈进了中学的门槛,进入村子北头的西安市六十六中学学习。我们初一共有七个班,我分在了三班,并且担任了班长。九月十号(?)的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后,我们正在教室外边闲聊。第二节上课的铃声响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大家都回到了教室,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站在教室外边。正在这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由于周、朱两人的去世,我们都已熟悉的低沉的广播声音又想起来了,广播说,全国人民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这一刻,全校除过广播员的声音,一片安静。播报之后哀乐响起,我走到教室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真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为毛主席开追悼会的时候,正是秋雨连绵的时节,那天正下着雨,我们全校师生列队站在学校会议室外边的空地上,很多母亲为孩子送来了雨具,可是大家都没有穿。我母亲给我送来了一张塑料布,说,把塑料布披在衣服里,挡雨,挡风。我说,现在谁敢这样做呢。追悼会正在进行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原来是站在队尾的班主任女老师晕倒了。后来传说她正怀着孕呢。几个教师走过来,都没有吭声,扶起她走到了学校会议室。
我在初中读书时,非常勤奋。除过地理、生物两科没有兴趣,其它学科都是名列前茅。初三的时候,参加了有高一学生参加的理化竞赛,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非但如此,我甚至已经借来别人的课本,学完了高中的数理化学科。原想着和当时名满全国的少年大学生一样,破格参加高考。可是由于当时的少年大学生被曝光有种种的不足,比如没有个人生活能力,不能处理正常的人际关系,甚至有的人发生了精神方面的问题,遭到了一些专家的诟病,被认为是拔苗助长。“早出人才,快出人才”的口号不再响亮,然后就不再越级招收少年大学生,我的越级考试的希望落空了。虽然如此,对学习的热情有增无减。数学老师赵炜教育我说,你这样的好学生,对数学题的解题方法,不能仅有一种,每做完一道题,你都应该思考,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赵老师身体力行,一道几何证明题,她甚至可以用十几种方法进行证明。赵老师还说,世界上的知识太多了,一个人不可能学完,但是我们要掌握更多的知识,怎么办,只有把书读薄。“把书读薄”,这是赵老师对我教育过程中最深刻的一句话,几十年来,凡是读书后,都要思考一下,我是否理解了书中的内容,是否用最简洁的语言给予概括。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参加了陕西省中等专业学校和普通高中联合进行的招生考试,语文,数学,政治,理化——五科四卷,以平均每卷91分、总分364分的成绩,被西安航空工业学校录取。录取通知书由邮政人员送来,被村子北头我曾经向之借书的同学的二嫂拿到。我当时正和母亲在永丰小学空旷的操场上淘麦子准备磨面。二嫂一阵风一样跑来,告知了我被录取的消息。我母亲赶紧催促我,快,到你嫂子那儿拿录取通知去。
录取通知书上有好多事项,其中有两项是决定一辈子身份的事。一是持通知书到派出所迁出户口,迁入学校所在地,并且由“农业人口”变为“非农业人口”;一是把生产队已经分配的夏粮交回公社粮管所,拿到一张“粮油供应卡”,就成为“吃皇粮”的人了。
我灌了一麻袋小麦,怕不够又灌了一面口袋小麦,借了一辆架子车,一个人拉着架子车载着粮食,向着公社派出所、粮管所所在地的“杨善寨”走去。

在缴粮的窗口办手续的时候,看到前边一个人也拿着和我一样的录取通知书,我说,咱们是一个学校的。那人拧过头来说,这不是我的,我弟弟考上了这所学校,我是帮他来办手续的。仔细一看,那人果然比我年龄大了好多。我心想,有哥哥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就要离开村子上学去了,村人送来了一些礼品,有被面,床单,茶缸等。九月十五日,我骑上了事先用七十五块钱买来的看不出牌子的二手自行车,带着被子、褥子、洗漱用品等到西安西郊土门的学校报到。那天下着大雨,我用一张塑料床单捆扎好了东西,穿着借来的草绿色的胶皮雨衣,走出了街门。父母亲把我送到了巷子口,我说,你们回去吧,我走了。然后,我推着自行车走到了村子北头,走到了六十六中的门口,我一回头,看到父亲和母亲还在向我招手。我看了看学校牌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村子,眼泪涌了出来,和着雨水,滴在我的面颊,一阵酸甜苦辣味道弥漫了身心。
再见了,尤家庄。
201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