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剑随笔：生命的遐想 / 轩诚清读（第1520期）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北边的大房子流淌出来，节奏均匀、舒缓，像是在诉说着半个多世纪生命的遐想，这声音是所有60、70后都非常熟悉的，每个人都会从中听到自己的过往。

1970年对在陕北小城宜川生活了十年的父母来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年份。国家大环境依然动荡不安，但父亲已经被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到知青办从事了他喜爱的青年工作，由于经常去北京出差，还意外的得到了粮票、北京市购物券等。父亲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在北京给妈妈买了一台燕牌缝纫机，从北京到西安、西安到铜川、铜川再到宜川，火车倒汽车、汽车倒架子车的一路运了回来，简陋的家里一下子显得蓬荜生辉了。

在这一年的春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著名的“5.20”声明，指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次日凌晨，爸爸妈妈又收到了上天赐予这个这个家庭的一份大礼，在有了大女儿梁萍六年后，他们的儿子，我，也来到了他们的生命中，父亲最初给我起了一个非常有时代意义的名字：学声，学习“5.20”声明，也许真是生命的暗示，虽然这个名字我没用几天，但在我成人后果然学声了，第一专业学习了播音主持，第一份工作作了电台播音员。

这台和我同龄的燕牌缝纫机曾经是家里最大件儿的物什，她从北京到宜川，又从宜川和我们回到咸阳，在我家服役已经超过了50年，陪伴了母亲半个多世纪。在我的记忆中，天气晴朗时，在宜川西郊中学院子的大柳树下总有这样一个场景：一边是妈妈“哒哒哒哒哒哒”的踩着缝纫机，一旁是我趴在小方桌上看书、写字，妹妹满地跑着玩耍。遇到问题，妈妈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计，耐心的给我讲解。妈妈把缝纫机从狭小的家里搬到院子来还有一个原因，那个年代有缝纫机的家庭不多，学校里会有其他老师、或是学生家长来借用，所以在很多年里，它不仅承担了我们家里所有衣物的缝制，也让宜川许多家庭的孩子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

1964年，宜川

最近一二十年，这只老燕己经很少再承担新衣服的缝制了，偶而哒哒声响起时，也是妈妈在缝补一些旧衣服、或是床单被罩什么的。今天，公元2020庚子年的春日里，在和煦的阳光中，这台北京产的燕牌缝纫机又哒哒哒的响起来了，这次，它是在缝制新衣服。

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圣贤，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可以参透生命的真谛，可以看淡人间的生死。比如孔孟，比如老庄，比如张载，王阳明。对于生命，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面对死亡，王阳明微哂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阳明先生年谱》）。

我们普通人中也有一些人，他们到了一定的年龄和修为之后，也会坦然面对生命的旅程，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几年前有段时间妈妈自觉身体不太好，她在认真的思考之后，关于自己的后事写了一份遗嘱，不但给我们姐弟三人每人复印了一份，还叫来她最亲近的侄子和外甥，每人备份了一件。在这份遗嘱中，妈妈没有说任何关于家产里短或是财产分配的问题，只是简单而又坚决的告诉了我们如何让她魂归大地，回归自然。但在那之后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好，这真是人不畏死，老天也无法以死俱之呀。

去年妈妈给我说:听老人们说闰年闰月做寿衣是最好的，2020年是闰年，又有闰月，她今年要准备好衣料，到明年开始给她和父亲做百年之后的寿衣。

奈何天不假人，一向身体康健的父亲忽然因食欲不振住院，入院时并未通知出差在外的我，父母一向要求我不要因家事耽误了工作，这次依然如此。我回来时父亲已经住院三天了，姐姐告诉我检查的情况不大好，我请熟悉的专家看了片子，他们告诉我父亲的生命不多了。在哪一段难挨的日子里，我们并未完全遵照医嘱，父亲想喝稠酒了，我们就给他喝稠酒；他说起丸子烩菜的味道，姐姐和妈妈就一家一家餐馆的给他找丸子烩菜。在大多数时间里父亲打完针后我们都会带他回家。因为病灶的扩散，父亲吃东西越来越少。

父亲住院期间

1月15日打完针比较早，父亲回家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吃饭时坐到饭桌前他平时的位子上，父亲艰难的吞咽了两口母亲给他精心熬制的肉汤后放下筷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沙发上，而是一直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看着我们吃完晚饭。晚上睡觉时父亲没有回他的房间，而是和我一起躺在客厅沙发的两头，为了照料他多次起夜，母亲也在客厅打了地铺。第二天父亲精神状态还不错，白天妈妈、姐姐、妹妹都在医院陪护，晚饭后我和雪娟去替换她们回来吃饭，我和父亲聊了几句闲话，征得他的同意后，雪娟继续给他读母亲白天没有读完的十九大报告，没读一会忽然看到父亲似乎要咳痰，就急忙唤来医护人员......

半个多小时后，2020年1月16日20:53，父亲在他84岁生日的前十天突然离世，走时终未能穿上妈妈亲手为他缝制的寿衣。三天之后，1月18日，魂归故里，父亲从1956年离家求学、外出工作，65年之后，终得落叶归根。

1978，宜川全家福

父亲走后不久，新冠疫情爆发，举国隔离防疫，我们一家人也难得的长时间聚在了一起。最近天气好时，妈妈就仔细地浆洗着她准备好的各种面料，洗好晾干之后，又认真的裁剪，妈妈说到时候她会给父亲带去这套寿衣。衣服，还是自家做的穿上舒坦些。

今天阳光明媚，也是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一个月的日子。午后，妈妈把缝纫机推到向阳的屋子里，先洗了手，又给父亲的灵前点上了一炷香，就“哒哒哒哒”的干了起来。

生命是有限的，亲情是永恒的，愿父亲在天国一切安好，愿母亲此生福寿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