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个故事——花葬
蜘蛛在天花板上吊,麻雀啄食猫的尸体,城市的亮光在天边消失,河流平缓而安静。夜幕下的坟场变成了闪着磷光的平原,时而可见大堆大堆的黄色菊花摆在路旁,告诉人们,这儿可以买到供给悼念用的花篮。玛丽亚面前的蜡烛开始流泪,借着幽暗的光线,看得清神像的脸庞,温和又严肃。
很多的人们都拿着花朵去卢塞纳城市公墓拜祭,大人小孩手捧花篮走在路上像及了一场旅行。我看到花团锦簇,生冷阴郁。死的人总是要一些花朵来祭奠。我想知道他们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和牧师的颂词中才能眠去吗?
我坐在吉普尼上,扭过头看那些花,女孩打着赤脚站在屋檐下,很多花瓣残骸在她的脚边漫延,风刮着吹过她的踝骨,也吹落那些流着眼泪似的花,头发遮住她的脸。女孩空旷的眼窝里流淌出来清澈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神色慌张地又转过身,才从后视镜里看清了她的脸颊。她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的疼,可是那些花朵也不生气。
她应该是要去悼念一个人,这是她带着这些花朵第一次离开地面旅行,是来看一场死亡的盛宴。她几乎已经听到丧钟在墓场周围缭绕,哭泣的人们嘴里的赞歌含糊不清。她在没有其他大人带领的情况下独自行走,混杂在那些吊念的人群中,但她是那么出众,所以我能一眼看到她。因为她的眼神里有着和我绵延相似地表情。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离我非常远,我却忽然想和她靠近。我相信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看到了我的焦躁,忧愁,甚至还有一点孤独。她看到了我在看那些花朵时的疼痛,她看到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其实不是的,我不可怜那些花朵,我只怜悯她。
花朵是一场人生的休止符,它们从离开地面的那刻起,就注定追随死亡和告别。所以花朵是用来赞颂人生的,那些奇异花环后面总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无人探究。死去的人的故事,还有什么好打听的。被节日的沉重死死缠绕而不得脱身的风,布满了整个天空。她走在路上的倒影映在一洼水池,这时候我在想着那尾离开海洋的美人鱼。她有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交换掉了。然后她有了双脚。双脚会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转十六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艳丽的脸孔苍白的天鹅。她的足尖还像未曾蜕化完全的脚蹼,她艰难的行走,在我的视网膜上生根。
她没有对我说一句乞求的话语,就连乞怜的眼神都没有。她是一个固执和傻的女孩,她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接受爱。她生来就一个人,所以对很多来路不明的关爱都以为是不怀好意的。我看着路边电线杆上纠缠的红黄的丝带,想起我常常在黄昏的云彩里沉溺,就想把自己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是一道多么血腥的风景。我看到她,我就难免的孤独起来。我知道她有着泥土一般柔软和温暖,她使得我的视线变得蓬勃起来,她手指握住花朵的时候,除了那些花朵的血液,还有我一生的力气。
我以前也很爱种花的。我种过一株向日葵,还没有等到它看到太阳,它的花盘就被人扯碎,留给我一片模糊的血肉。那是我精心栽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我每天给它浇水施肥,看着它发芽,成长为一颗真正的植物。它快要高过我的头顶的时候,就已经孕育了一个硕大的花盘。可是,有一天,一群人践踏了我园子,昂着头颅的向日葵被斩首。
那时我正飞快的往家里跑,我预感到了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我在路上摔了几跤也不吭声。我最终见到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胚胎,它是陪我一起成长的向日葵。返回之前我终于掉下眼泪。我要感激那群孩子,他们毁了向日葵完整的躯体,甚至可以让我哭泣。泪水果然美丽,像天空掉下来的雨一样美丽。我想念我的家乡,我在家里的后园,和我那株追随过我的葵花一样的光阴。
后来我再也不种花,甚至连草都很少种,可是,只要一看到别人的花草,我就忍不住想去摘。我只是想知道,那天,那些人撕毁一个物件的心情。后来我发现,我的心里仍然又一个长瓶子,瓶子不好看,但里面装着蜜。长大后,别人递给我棒子和锤子,我把它们一个个地打碎,在那上面反复地走,血和着蜜,把碎片都染成红色,路过的人们都称赞:这儿的葵花开得真美!
地球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地轴错了位,鹅毛大雪从北方飘下。冬天来临了,女孩不必担心被冻伤脚掌,学那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热带的冬天,在这个飘荡着葬歌的万圣节开始。男男女女的最后一点精力终于都被路途榨干,在前往公墓哀悼纪念的路上仍然有很多谈情说爱的人们,我的眼睛觉得难以画上血肉的正是他们的一堆骨骼和衬衫领扣。
他们都麻木成为了一滩颜料,只有她是整个构图和布局。那儿传来音乐声、喊叫声、酒后的赌咒声。一路上我一直在脑海里思考,想象着她曾爱上一个男孩,可是天主教的教义束缚了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一次的弥撒都是对爱情最好的颂扬,和哀悼。在未曾牵手和亲吻之前,他们的爱情不过是一场天花乱坠的游戏,他们彼此想象又彼此怀疑,为此他们不得不中断彼此的联系。因为他们都在撒谎,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爱,远比谎言织造的衣服更加地体贴温暖。她走掉了,光着脚,整个城市都划伤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和呼吸。
她在遇到我之前,只是去凭吊逝去的亲人和爱情,但现在又要开始怀念我了。
我确信我的褐色瞳孔,已经让她深深的迷恋。
我立即产生了很好的印象,这个城市在张开双臂迎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