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年轮刻录岁月的忠诚

——记子午岭下乡知青赵生华

2017年并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份，干旱、高温、暴雨一轮轮袭过陇东的黄土地，天高云远的九月却依然如期而止，黄帝冢景区秋色乍起，与景区一壑之隔的五顷塬乡龙咀子村在这清爽的秋风里一日日变得缤纷渲丽，那一片片曾被冰雹打得叶如败絮的玉米，像衣裳破败的革命战士，紧紧拥抱着并不曾清瘦的玉米的棒子，一些依然珠圆玉润金黄色玉米颗粒从包衣里挤扎出来，让人感动而又欣喜；黄豆的叶片在秋阳里像一地金黄的彩粉蝶，随着一阵风的摇曳，满地都是诗意的翩跹；无数散乱的野花，红、紫、黑色的野果，都在竞技时裳，鼓出美颜，那些闪烁的成熟的光泽，点缀在逐渐变色的林湾，让人无法不感动于岁月的静美，美丽乡村工程中人工修饰的一台一亭，一花一木，一排排规划整齐的安置房，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山野乡村，和谐而又自然的树写着季候的魅力和时代的温暖，把一个秋天的故事悄然印染在茫茫林海的边缘。

龙咀子村地处子午岭林缘北麓，村名的来历据考应与黄帝部落的生活有关，但在故乡正宁的民间传说里，“龙咀子”的地名还与一个遥远的传说有关。据传在很久以前，东海龙王的五太子因犯了龙宫的法规，触怒东海老龙王，被罚到苍茫的北地服役，却又与扛着钉耙赶路的猪八戒发生了冲突，被随后赶来的孙悟空打死化为一条南北蜿蜒的山岭，这道山岭就是子午岭，子午岭西北侧有一道山梁，远看像龙嘴，故此地两个村就称为龙咀子村和龙头村。

偶然得闲前往龙咀子村，并不是去秋游欣阅子午岭的秋色，更无意于对民间故事的发掘，而只是为了寻访一位83岁的回族老人，因为我此前得到消息，老人是来自省城兰州的老知青，在远离省城千里之外的龙咀子村插户已近五十个春秋，如今依然是村里的贫困户。

龙咀子村有6个村民小组，赵生华老人所在的龙咀子组在村的西北，位于黄土残塬的尖咀，距乡政府所在的南邑约有三十多华里，寻访赵生华老人并不难，邻近村子上了年纪的群众都知道他，一提起从兰州城来龙咀子村插户的老知青，都知道他是来龙咀子插户的唯一一人，

这是一个只有60来户人家的自然村，在村民的指引下我很快就找到了位于通村油路旁赵生华老人家虚掩的大门。

一样蓝铁大门的庭院，一样的洁静，院子里并没有养小狗小猫一类的小动物，静谧却在我进门的瞬间被打破，那是一些古怪的“咯咯”的笑声，笑声来自庭院东北角的厦棚，我看到了一个衣着油污的孩子，留着短发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只觉得他的长相很年轻，他手舞足蹈的咧嘴冲我傻笑，似乎在努力唤起我的注意，却令我的心倾刻间变得沉重，这是一个智障的孩子，他似乎是赵生华老人的直属亲属？带着疑问睃了一眼院落，南面的瓦房有人在看电视，于是我走了进去。

瓦房里是一位衣着清净，身板硬朗的老人，老人“很帅”，我用了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是因为他确实不同于一般的乡下老人，尽管他的眼神里透着苍桑和忧郁，却并不影响他目光的慈祥，老人身着白蓝格衬衫，淡灰色羊毛衫，藏青色的毛呢西服，每一件都很簇新，看到陌生的我，老人从炕沿上下来礼节性问候，我急忙向老人说明来意，这时候我觉得老人更像一位城里的老人，清爽、洁静、安详。在老人的招呼下落座，我打量着简洁清整的居室，开始了对老人简单的访谈。

赵生华只是一位朴实的乡村老人，对于我的冒昧问询，他并不拘泥，却极言谨，我们的谈话一直在一问一答间进行，老人说他是1969年来的正宁，我并不意外，1969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一年倒底有多少知青下乡插队网上并无详细数据，但随意翻阅那个年代历史就会知道，“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授意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文章后，1969年的知青下乡大潮就此拉开了帷幕，回溯那个唱红歌、跳忠字舞的年代，已不需再询问赵生华老人为何要从城市来到农村，为何要从地处小西湖的兰州市中心迁徙到陇东子午岭寄托终生命运。

赵生华当年初到正宁插户时是住在永正乡的一个村子，老人说当年下乡的时候那边（兰州）是敲锣打鼓的欢送，（正宁）这边是敲锣打鼓欢迎，因为他是回民，在永正期间生活环境和民族礼仪都让他感到尴尬，有很多的不便，于是就通过向组织申请，迁移到了龙咀子村，一到村子就获得了生产队的三孔窑洞，生活上也受到了很大的照顾。

那些岁月已很遥远，我猜想我每句的问话，都会引发老人的思考和回忆，但老人一如继往的平静，平静的似乎可以让时间止步，你恍若听到那个时代的钟摆之声，一些岁月的往事简单而波澜不惊。赵生华老人说他的父亲做过二三十年的铁道工人，死后就埋葬在了永正，弟兄四人中，赵生华是老大，三个弟弟如今都还健在，老三在哈尔滨做教督，老二和老四都已退休，在兰州安度晚年。老人有五个女儿，大姑娘一家住邻院，二姑娘嫁到了宁县九岘，三姑娘招了个女婿，两口子都去了地里劳动，庄稼大部分是玉米，因为麦子价太低，像前塬一样，已很少人种，院子里那个智障的孩子并不是孩子，她已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是老人亲生的四姑娘，还有一个五姑娘在西峰，至于更详细的，我已不便过问，我想了解的，更多是老人的生活故事，但他不说，我也无从问起，所能了解到的，仅此而已，没有故事，没有悲喜。

与老人谈话，一问一答，老人回答的简短而缓慢，让人会在一瞬间思想断路，突然间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怕触发他的忧郁，又想知道他的更多故事，或者是快乐或者是不幸，但都没有，他仅仅是回答你所问的答案。老伴是陕南的，去世六年了，婚姻是熟人介绍的，老伴在世时很少回娘家，太远，十多年回一趟陕南，仅此而已。问起老人艰苦的岁月，老人说，“有，就是没粮食吃的年代，一家人一天一斤多粮食。”

后来我试着改变话题，问老人作为穆斯林有没有去麦加朝觐，老人摇摇头，说：“朝圣得有钱，没有两三万元去不了。”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单薄，单薄到透明，而老人，却在岁月的年轮洗礼后沉静而厚重，他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自己的经历，那怕是一段极平常的往事。老人的每一句回答，都极其简洁，不回避，冗不繁，但他却说过一句：“社会好的很，共产党好的很”，并列在一起的十一个字，应是发自内心的，从这点上来说，他又是一位极普通的农民，要求极少，满足就极易，毕竟是困苦岁月磨砺过的老人。

离开龙咀子村后我打电话给村上的干部，以期了解赵生华老人更多的故事，得到一些相应的补充，也仅仅是确证了赵生华老人当年是全家插队到龙咀子村的，他的二弟后来从村上招工去油田当了工人，其三弟当兵后去了东北，最小的老四和他的母亲在政策转型后回了兰州城。只有赵生华老人一直留守在了龙咀子，老人成家很晚，老伴是通过熟人介绍了的寡妇，从陕南过来时带着两个女儿，如今一院之隔的大女儿就是；同老人住一院招亲成家的三姑娘才是老人的亲生，女婿是老伴的娘家侄，也算是亲上加亲。关于老人生活的保障，因为龙咀子是陕甘回民支队的诞生地，一直是地方政府扶贫的重点村，赵生华老人家的房厦，都是在政府的资助下建成的，老人一家是二级低保户，智障的四姑娘一直都享有残障补助，村里的养殖扶贫项目也一直未忘记对老人一家的关护。

这确实是一个温馨的时代，子午岭更是一片厚德之土，赵生华老人的人生并无多大波澜，也非一些简单文字所能道尽，与张贤亮故事《邢老汉与他的狗》相比，与某篇小说里插队新疆外逃三天又不得不逃回去的小知青相比，赵生华老人的经历就是非常幸福的，但他们的青春，却依然是响应了时代的号召，谱写了热血与忠诚，在市民向农民的角色转换中饱受过蜕变的苍桑，这其间的岁月故事，人情冷暖，社会福利和时代变迁的福祉……就是一部时代史，老人今日的落寞已无关梦想，四兄弟中，唯有他留在了子午岭畔的小村龙咀子，默默植根于脚下的黄土地，把城市的喧嚣化为乡土的宁静，在子午岭苍郁的岚飞生翠与春夏秋冬里，谱写了了人生的另一树风景。

离开赵生华老人的时候，老人送我出门，院子里阳光和煦，智障的四姑娘在用车架木棒堵成的围栏里呼叫着、跳跃着、向我们笑、做着怪脸，老人置若罔闻，坦然的送我出门，站在门边，看我们远离，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三十多岁的四姑娘日复一日上万个日子禁闭而疯癫的岁月，那种岁月沉淀的淡然表情，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直让我的心头敬意涌动，向老人招手作别的瞬间，我忽然间就想到了方方的小说《涂志强的个人悲伤》，想到了那首贯穿小说的小诗：

“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一个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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