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先生谈艺录| 画无古今,人有浊清(五)

🔺杂画册—八大山人

画无古今,人有浊清

写字之前,先学读帖;画画之前,先习赏画。无论是学写字还是学画画,都要能够看明白妙在哪里,从哪里取法,观如何布气。

古文人士子,以焚香、点茶、插花、挂画为生活中的“四般闲事”。文人袖中常怀一扇,不一定用来扇,可以用来赏画。在府邸或者户外,一寸寸展开,非常雅趣,然后一起品评。通过画家的品位,彰显自己的品位。

开卷不多,一寸,一尺,以观画气。如果这幅画画品低,即使一寸之气,亦浊,都觉坏了眼;如果画气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完全显露,身心随着画一点点舒展开,悠然神往矣!凡物,皆有气。石头有石头的气,泥土有泥土的气,而一幅画一定有着画者的气。气或清或浊。画者气清,画则清明;画者猥琐,画一定污浊。清逸之人画什么都有清旷之气,污浊之人即便画神仙也是浊气一团。

古人开画先是望气,最后的鉴赏家像徐邦达、启功,他们都还望气,一看气不对,立即就卷上。现今之人至多鉴定作者是谁,值多少钱,跟画作本身的品位几乎不发生关系了。现在很多值钱的画,以前的鉴赏家看到,哪怕一寸,都要洗眼三天,觉得污了眼睛。

🔺杂画册—八大山人

善赏画者,看的是画家的生命纯度。比如启功和李可染看黄秋园的画。

黄秋园,一生都在画画,但几乎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是个银行的小职员,他自己画画,跟美术界基本上不打交道。一直到去世,他也没什么名气。家里面存了好多他生前的画作。他的遗孀和公子,因为不知道这个先翁画作好孬,所以冬天需要纸来引炉子的时候,随手拽的都是他的画。

其中有一部分,着火了之后他儿子又给抢救下来了。他在20世纪70年代去世,80年代初他儿子拿着这些画去找李可染鉴赏,看看好不好(不好继续引炉子)。李可染说:“国有颜回而不知,深以为耻。”他对黄秋园之子黄良楷先生说:“我很敬佩黄先生的画,想用自己的一张画换黄老的一张画。”同时,为黄秋园先生的画题跋:“黄秋园先生的画有石溪笔墨之圆厚,石涛意境之清新,王蒙布局之茂密,含英咀华,自成家法,苍苍茫茫,烟云满纸,望之气象万千,二石山樵在世,亦必叹服。”

启功先生一看,说:“你等等。”只见启功立刻进屋洗手,洗完手又套上白手套。这才重新将画接了过来,连着三鞠躬,说没有料到,今之世还能有这样的高人。

那时候正是美术界最西化、最新潮的时期,有个重大的事件是“中国美术馆的枪声”。国际、国内的艺术思潮,或者说美术界最流行的声音是:中国画可以退出中国历史舞台了。中国画在当时中国艺术界的待遇如草芥,艺术界所有的标准都是以西方为标准,说中国人画的人不像人,画的山也不像山,像棉被絮一样。所以横空出世的黄秋园,为处于最低谷的中国绘画打了一剂强心针。那个时候中国绘画一下子出了“三黄”,一是江西黄秋园,二是安徽黄宾虹,三是安徽黄叶村。

画画的人、赏画的人,目击道存,感而遂通。所能品鉴的,是画所传递出的人的生命气息,譬如八大山人。邵长蘅在晚年感慨:“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暗,隐约玩世。”邵长蘅是八大生前故友,与山人多能契合,在暮年见举世赞誉八大的画作,而叹息无人知八大。

🔺杂画册—八大山人

唐代王微在《叙画》中言:“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尽寸眸之明。”

黄宾虹在他的画论中说道:“中国的书法绘画全是太极,如果你不知道这是太极,就是个外行,不管怎么讲明暗也好、远近也好、色彩也好,都在说外行话,说的都是皮相。”

黄宾虹还说:中国书画家,宋代之前还知道大九宫,宋代之后很少有知道大九宫了。现在书家,什么宫都没有了,只有宫斗。

如果不是诚意的人,根本不知道黄老夫子在说些什么,完全一头雾水。以头发为例,没有一根头发游离于那气团之外。凡是动物毛发,全在气团中旋出来。我们看牛毛,凡到了节点的时候,都有个旋把它转过来,起着关节的作用。头顶上有旋,肚子有旋,四肢上有旋。当毛发到达那的时候,四肢能拐弯,毛发怎么拐?旋做一个周转站、枢纽中心,一下子就扭转过去了。这是天理昭昭啊!

古之绘画,是画家们在借形布阵,这个东西不论是山川草木,还是鸟兽人物,相当于黄石公用苍苔布个阵,倪云林用古木布个阵。中国画家哪里是在构图嘞,不过是借山川草木布个阵。不能破阵,如何赏画?如杨家将入天门阵,如果不明阵法,进去就出不来了,再勇猛杀敌也没有用。

王右军有书论《笔阵图》,中国书家写字也是布阵,这才有后来者击掌之叹,拊脾雀跃,激动不已。而我们看什么呢?我们在看画的鱼有没有腥味,画的羊有没有膻味,我们终于把动物画成动物了。天生万物都是一载体,血肉是父母给的,灵魂不是。

历代以画进道的士,他们都是在纸上纵浪大化,他们的笔墨在大化中运行。什么叫大化?古人纵浪大化中,不是为了描形图像,但他们又不拒形、像,以色证空。

庄子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万世,三十万年,久矣!庄子说,也许三十万年才能遇到一个感通的,三十万年长吗?可能只是旦暮间。纵使隔万万年,当下也能见了。古人云,见其画,想见其人。中土的文化始终不离开人,人即是天。中土讲的人不是今天的狭义的人,不是今天讲的这个高等动物。中国讲人即是天,即是圣,即是人的神性,澹然独与神明居。

🔺杂画册—八大山人

这几天我们去故宫看四僧的画,要去看的是什么?去看古君子的笔墨是如何风行水上、一一自然的。宋明的那些画家,用顽石,用房子,用渔舟,用所有有形的东西,去呈现那虚灵明觉的东西。我们要看的不是视觉上的效果,我们是借视像去跟那所以视像者,来一场神遇。我们哪里是去看画画呢?我们是去赴一场天人的际会,是去参加一场人神共在的雅宴。

学究天人之际,时刻要在天人际会那个点上来讲学。无论是学射,还是学书,还是学画,不能在听闻上做实了,学之乐境在天人交汇处。

以看画的名义,其实画不在了。若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那个画,就滞在画上了。画家用显像的笔墨,构筑一个通途,仿佛是为迷途的人而设置的指路信号。绘画上的每一种形象、每一种元素,实际上都是歧路的接口。真正的绘画者和赏画者,以画的名义人神交汇。古人画论多于形神处生发。我们今天张嘴闭嘴都是术语。收藏了再多画,也多是暴发户式的囤积。名画,只是财富的象征,而不能成为文化了。

没有士,财富很难转成文明。徽商的伟大,在于他们把财富转成了文明,而今天的商人只是在钱上变钱,永远是钱。不能转成文明,就不能构成对世道人心的养护。不能构成对人心的养护,每个人都可能活在危坠之中。

绘画上所谓的构图,不是个技术活,它检测的是画家对天地的体证。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得书道,这两个事本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今天以为那是启发。那剑客大叫一声,剑扔上去,看都不看,就入鞘了,也就是说,这个剑的线路,无论是在手中,还是离鞘,一定会有个回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看起来多么危险,仿佛回不来了,但最终依然回来了,这背后就是理,就是道,就是往而返。

我们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总得能回来,它能回来是因为有道。剑器的道径即是笔法的道径,行笔遣墨,往而复返,笔笔不断绝,是为书道。不能构成循环往复的回路,就是无道。

比如,我们可以把塑料弄出来,但却没有办法让它自动形成一个生死回路,它不能消解。我们今天弄的核电站没有回路,也不能消解。不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叫无道。本来天地不产生塑料,我们终于用知识捣鼓出一个新东西出来,塑料袋很方便,但我们为这个方便付出的代价也一定很惨重,这个东西回不去了。回不去意味着地球上堆满了垃圾,同时还意味着地球本身东西的丧失,本来那个元素是地球的,你把它拎出来造成了塑料,地球就缺了。地球本身良性的循环我们称为生态,所谓生态,就是它是活着的,我们今天是搞死一个生命,又搞死一个生命,最终会把自己搞死的。

🔺杂画册—八大山人

所以当我们让很多物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也就到了死胡同。我们祖先是明这个理的,所以,才以“道”为我们修行的最高标准,要处处提醒,人不要弄得自己没有路走,不要老贪便宜。中土文明的大慈悲,又岂是后世宗教可以比肩的呢?所以,庄子才叹曰,后之人,各因其所欲,以自为方,不幸不见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所谓修道,是祖先提醒子孙,一旦作威作福就会没路可走。

所以,画家们是以绘画的方式,来参与世风的重建。唐代大画家张彦远说:“画者,可以成教化,助人伦,与六籍同功。”我们今天把这些全都翻掉了,甚至于连听都不听了。我们今天以艺术的名义把画孤零零地剥离出来,变成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纸上狂欢。我们谁都不知道要干个什么东西,画家们仿佛无所不用其极地用画恐吓我们。

在欣赏绘画、品评人物,甚至于对整个宇宙的认知方面,中国人都习惯于讲气。比如说看病。望闻问切,望的是什么,即是气。看印堂发黑还是发亮,都是望气。印堂发黑,说明气很浊,病得深。庄子说过一句话,“通天下一气耳”,即天下宇宙万类,都是靠气来转化的。

很简单的一个物理现象,水汽化成气,水固化成冰,由一个物体变成了三个物体。水是水,冰是冰,气是气,其实三物是一个流转。

我们看地面长的东西,多数花到秋天冬天就都枯萎了,与土无二。人死了埋在地里面,也与土无二。但要见一个人说他是土,见一朵花说它是土,很显然就不合适。

所以,万物的差别不过是轮转路径中的某一个站点。到这一站的时候它叫花,到下一站的时候就叫土,不过是不同站台的名字,其实在一条线上。这个东西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而是真实的存在。

🔺杂画册—八大山人

古人论画讲气,今天论画讲形。形,气之末也,气滞而后形。所谓“滞”,就是气基本上不流动,被堵住了,变成“堰塞湖”。每个物体都是气积滞的结果。气一旦聚实,就显像了。

人的生死不过是气的流转。有形有色的过程,不过是气在那儿住着了。气化生我们身体的各个细胞,各个空腔。这种运行伴随着对我们的生成和消损。所以,我们每天都在变。即使一天看不出变,一个月也能看出,一年肯定能看出。人一年一个样,这都是气在流动的结果。

中医把脉把的是什么?把的是气,是气脉。万类根本意义上都是气。这个气不是我们今天命名为空气的“气”,而是使万类成为万类的那个所以然。它是“流”,是个使物聚散成毁的轨迹。

山河大地的相、木头劈开的纹路,那都是气的结果。所以,这种气我们称为“大化”,大化流行。

一股烟起来,如何旋转,有一定的理路。你一掌打过去,把它打乱了,烟才会零乱。虽然在我们的视线中呈现零乱之状,但它背后依然有理路。也就是说,天理没有任何人能阻断。所以这个气也呈现天理的运行状态。

天理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它。笔墨有道的人,笔随大化,象物成理。

凡自以为自己能画个马,画个牛,画个狗的;用视网膜为标准来判断,来界定的;以为画得像,以为画得不像的:皆是俗手。

“宋元君将画图”中那个“解衣盘礴”的人,庄子评论说“是吾真画者也”。

他要找到的真画画的人,就是那个解衣盘礴的人。

这个寓言故事塑造了后世一两千年中国各个行业大师的终极形象,也提供了各个行业大师的终极标准。无论哪个行业,真正的大师,一定都可以和那个解衣般礴的人相契合。所谓真人和圣人的过人之处,即在于直指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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