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里的“顶”和“底”

“顶”和“底”这两个字,现在上海人还在经常用。尤其一票炒股的朋友,总归希望自家的股票能涨到顶部再抛,并且腾出来的钞票又能抄到底部。尽管事实上,这种想法基本上属于必须终身追求的中国梦,几乎还一次也没有照进过现实。
现在是物质社会,消费主义。所以很多人在追求“顶级品牌”。包要GUCCI的,西装要ARNANI的,香水要CHANEL的。不过上海人依然精明,据说,买车子不大买“顶配”的。“标配”就可以了。有需要自家再一样一样配上去,改装的过程本身也很刺激。反正现在连天窗也好挖的。
不过,有些带“顶”字的老上海话,正在失传。
比方讲,现在“古镇游”还是很流行。外地的暂且不论,就是本地的朱家角、七宝、新场、召稼楼(读zhao读shao皆可,勿杠),一到周末,也是人满为患。江南古镇都是水乡,离不开桥。不过,现在大家基本上都讲“一座桥”、“这座桥”,而不再讲“一顶桥”了。
顶者,最高处也。老早江南人家,出门就上船,从船上望去,桥自然是“一顶一顶”的了。
拿“顶”字做量词的,还有一句:“一顶轿子”。
还有,“头顶心”讲的人少了,都只讲“头顶”。额角头还叫“顶门”呢,恐怕知道的人也不多了。“顶倒”也被“颠倒”所代替,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咬字不准呢。
“顶”,还有抵当的意思。老早弄堂里常常可以听到,“老底子伊拉屋里有铜钿,3号里整个一幢石库门是伊拉爷爷用5根大条子顶下来的。”
“顶债”的“顶”,也有抵当的意思。屋里欠了一屁股债,哪能办?只好拿一堂祖传红木家什去“顶”呀。
还有“顶缸”,失传得更早。
“喂,先要讲好,出了事体啥人顶缸?”
后来,“顶缸”变成“扛木梢”了。一棵树砍下来,轻的一个人扛,重的就需要两个人抬。扛靠近根部的比较粗的那一头的,就叫“扛木梢”。
其实,“扛木梢”与“顶缸”稍许有点差别。一个多用于被动,一个多用于主动。(现在叫背锅,不必提醒我)
最最可惜的一句是,“顶忒了”。
上海人讲好,一个“好”字不出口的。记得1960年代末叫“嗲”、“瞎嗲”;到1970年代初改叫“一级了”,再接下来就是“顶忒了”了。
从这种意义上讲,“一只顶”也讲得通,未必一定要“一只鼎”。
再接下去是“唔没言话了”,再接下去又变成“覅忒……”系列。
必须承认,那是上海话最具活力的年代。词语替换频率特别高。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那辰光,一个上海人,三年不回上海,很多话突然听不懂了,想搭嘴也搭不上。
现在回头看,竟然有“回光返照”的意味。因为,此后,上海话的创造力几乎没了,除了一句“淘浆糊”,再没有什么新的流行语是可以“冲出上海,影响苏浙”的了。
带“底”字的上海话,有些也不再流传。
比方讲,石库门房子,老早都讲“一楼一底”。现在买郊外别墅,都讲二层楼,而不讲“一楼一底”了。顺便讲一句,老早上海人低调,讲房子高低,只要不是全覆盖,就叫“假三层”、“假四层”。哪像现在,有只阁楼、有只阳光房,恨不得也算一层。
“底楼”一词还是在讲的。这跟上海滩老早有许多英式大楼有关。英式大楼有groundfloor的,一楼在楼上。
“老底子”讲得少了,都讲“过去”。
“底脚”,好像也失传了。老早讲,“底脚露出来了”。现在直接讲“露马脚”。
老早出门,大人要关照,皮夹子当心,钞票覅随便“露底”。贼骨头看到了,要盯牢侬的。现在叫啥?“亮相”?
“底下人”,现在也多半讲“下头人”了。
“脱底棺材”则升级到2.0版了,叫“月光族”了。
打探对手情况,老早叫“摸摸伊底牌”,现在好像直接讲“摸底”。老早甚至会得直接问,“哎,侬畀我一只底呀,否则我心里弗托底嗰呀。”
“底牌”一词倒还在,因为欢喜“斗地主”的人实在太多了。
还有“底子”。
“底子”至少有两种常用的意思。一个指基础,如“身体底子”“财富底子”。
“伊本来底子就不好,再加上这向忽冷忽热,哪能覅生毛病啦。”
“伊拉屋里底子几何厚啦,再穷还有廿四根金条呢。”
上海人还讲,“穷做穷,屋里还有四两铜”。这是为了押韵,其实铜的颜色与金子的颜色差不多的。意思你懂的。
还有一种“底子”的意思,是指出身。现在晓得的人不多了。
比方讲,现在有些婚恋网站里有不少专业骗婚者,个中高手早已闪婚闪离多次了。老上海话讲法,这种人不能寻的,伊的“底子”不好。
最最好白相,是“打底”这个词。
老早“打底”有起码的意思。兜商店,看到一双皮鞋,两个人先要“妄东道”:
“侬讲这双鞋子几钿?我讲起码300块打底。”
订喜酒,“侬想要几钿嗰啦?”“2000块打底总归要嗰啰。”
还有饭局,朋友晚到了要罚酒。好心的朋友就会讲,“覅急,覅急,空肚皮弗作兴,先吃两块红肠牛肉打打底。”
现在再讲“打底”,你首先想到了啥?
化妆,打底粉,对吧?还有,广场舞大妈都欢喜穿的“打底裤”,要死快了。
在查“顶”、“底”的时候,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就是明清时期,江南一带有“顶老”和“底老”的讲法。好白相就好白相在,“底老”是指老婆;而“顶老”则是指妓女!
不信?请看例子:
《缀白裘》1集2卷:“十八年前,摆布子个苏知县,抢哩个底老居来要成亲。”
《缀白裘》12集1卷:“倒不如做个虔婆顶老,也落得些鸭汁吃饱。”
虔婆就是鸨母。多半妓女出身。
我也稍微有点没想通。顶在高头,底在下头。为啥“底老”反倒是老婆,“顶老”是妓女?
不过,很多时候,上海话里也“顶”、“底”不分。
比方讲,“到底”也就是“碰(音乓)顶”。
“侬麻将输到现在,袋袋里碰顶还有一百块,到底了。”
有人卖房子搭卖旧家什。
“侬这些沙发劳什,五百块碰顶了,不讨论,我一句言话捣侬底。”
“捣侬底”是“到底”的比较级。
还有最高级,叫“捣侬屁眼”。仅限于烂熟的亲友间使用。
“碰顶”也有比较级,叫“碰(音彭)着天花板”。
“这点活儿,我出你五百块,'碰着侬天花板’了。”
也还有最高级,叫“打到侬南天门”。
打扑克时经常能听得到:“你还有什么牌?我出一对Ace,就'打到侬南天门’唻。”
你看,同样意思的一句老上海话,从南天门到天花板再一直到底到屁眼,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奥妙无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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