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三误


首先从“晉”字说起。

“晉”者,动词”进”也,晉级晉职晉衔之类,名词如晉祠晉剧山西别称之类。

许慎《说文解字》称晉字源是:“日出,万物進,从日,从臸(zhi)”。两千年来,后世辞书多作如是解。

与许主编处于同时代的另一位大儒郑玄就作不同解释:“古文箭作晉”。

被陈寅恪称为民国“神州赤县训诂学第一人”此言“不诬”的杨树达(遇夫),在《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中, 依据铭文石经甲骨文材料,对 “晉”字源作了缜密考证。

其结论是:“晉”字为“两矢插入器中之形”,即“晉”为“箭”字,“臸”形为双箭,“日”形本应为插器。最早表日出之“日”形是小篆书写之误。许主编对“晉”字的解释应是以讹传讹。

遇夫文章收尾时言道:“今之研稽文字者,不上考古文而徒奉篆文为科律,欲求得古人文字之真,不亦难哉?”

这是文字误之一:编辑之误。

文字误之二是材料之误。

太史公在《史记》中,让纵横家苏秦与早于苏秦的张仪在同一个舞台上演类似关公战秦琼的对手戏,并将当时外交家的演说词都纳入苏秦的专利。直到马王堆纵横家帛书出土,才矫正了《史记》的不确表述。马王堆主人下葬时间早于《史记》成书时间80年,帛书关于纵横家的材料最为详尽,一些材料在司马迁编书时可能已经散失。

当代仍有人愿意看到苏秦与张对面斗法,这多有戏剧效果,多能迎合人们的欣赏趣味!其实这也未尝不可,毕竟文学不是历史。

文字误之三是曲笔之误。

曲笔之误最叫人无奈。

自有文章,便有曲笔。国学泰斗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对曲笔予以痛斥:“后汉士庶,专务朋游;故吏私人,党附旧主;鸱梟之恶,喻以凤凰;斗筲之才,比于伊、管”。“称誉过情,有乱观听”。

东汉还好,到了唐宋,有的子孙给父祖树碑时更是吹嘘得没边没沿,对先人随便带高帽子。即便如韩愈,官职未达三品,卒后按规矩应称为“子”,却也被称为“公”。

子孙为先人树碑立传隐恶张善,是曲笔一大源头。

鲁隐公曾请教孔子之孙、孟子之师子思:我想掩盖先君的恶行,宣杨他的德行,你说怎么样?

子思说:据我所闻,舜和禹也不是不想给他们死去的父亲搞个好名声,但以私情之细,不如公义之大,故不敢为。

孟子后来也说,那些暴民甚者,“其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离娄章上)。就是说,那些对民残暴的诸侯,虽子孙贤能,但百代之后,他的“幽历”恶名帽子也不能摘掉。

但道德秩序怎能敌得过私情之狂,于是“称誉过情,有乱观听”之文之言不减于耳不绝于途。更有甚者:指鹿为马,枭凰混淆;斗筲之才,尽为管仲;本非良将,敢比关圣;拙于词章,自诩元白;五尺之躯,与天齐高;擒鸡之力,能缚苍龙。

诸如此类,自汉以降,已成风气,也难怪当代贝勒格格们为先人立传如此乐而不疲。

文字三误,可不鉴乎?


【作者:顾德欣,中国老教授协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国防大学教授。作者乃饱学之士,涉猎甚广。本号将连续刊载作者多年写就的读书笔记、随笔随想,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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