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素描

一

杨柳荫荫细雨晴，

残花落尽见流莺。

春风一夜吹乡梦，

又逐春风到洛城。

——武元衡《春兴》

一排排杨柳披着浓绿的衣衫，舒展着婀娜的风姿。树荫下，藏着诗人深深浅浅的心事。萋萋的芳草淹没了往昔，阻断了古道。轻愁一般的烟雨散去之后，云层间筛落下细细碎碎的阳光，惊喜地审视着众生，审视着万物。

春色太深了，花儿已经老去，花儿从枝头凋落之时，疼痛感是那么明晰。一只莺就是一个精灵，它欢叫着飞过树梢，飞过溪水，飞过诗人的眼角，飞回了暖巢。

春风整整吹了一夜，摇落了片片残红，却摇不落关于乡关的记忆；吹老了池水，却吹不老乡愁；吹灭了红烛，却吹不灭一枕清梦。

请让诗人再一次追逐着春风，驾着一袭清梦回到洛城，回到老屋，采一串乡音，采一缕炊烟。让他跪在堂前，拣一根慈母的霜发，拣回自己的乳名。请让他在庭院中煮一壶春茶，在祖坟边掬一捧故土！

二

雨歇杨林东渡头，

永和三日荡轻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

直到门前溪水流。

——常建 《三日寻李九庄》

潇潇春雨已经停歇，渡口边的那一大片杨树林经过雨水的洗涤，愈发清翠。此时，诗人的心境正如三月一般清新明丽。

三月初三这天，诗人乘着一叶小舟去寻访李九庄，寻访一份陈年的友情来温暖灵魂。一弯清波轻漾着小舟，一袭和风摇动了诗人的幽思。诗人不禁想起了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想起了山阴兰亭的那片茂林修竹，想起了列坐的先贤。

不知不觉中，岸边跃出了一树树灼灼的桃花。诗人知道，老朋友的家就要到了。此处不正是陶翁笔下的桃花源吗？难怪老朋友的心性那么宁静而淡泊，原来是因为他隐居在如此绝妙的地方啊！

顺着这一脉溪水前行，顺着溪水弹唱的音符，就能走到老朋友的家门前。让我和他对坐在花树下，借一壶清茶品尝友情，用几盘棋局参悟人生吧。

三

渔家在江口，

潮水入柴扉。

行客欲投宿，

主人犹未归。

竹深村路远，

月出钓船稀。
          ——张籍《夜到渔家》

几间破败的茅屋落寞地站在江边，无须猜测，这里住着一个命运随江潮涨落的渔民。潮水侵入了半掩半开的柴门，浸泡着一份清苦的日子。一只归巢的鸟飞过屋顶，声声啼叫里尽是悲悯。

血色的残阳涂抹在一位诗人的身上，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拽得好长好长。诗人走累了，轻叩着柴门，想在此借宿，借一盏灯火驱散长夜里的客旅之愁。空屋把他的叩门声推了出来，原来主人还没有回来呢！

诗人茫然四顾，搜寻着渺然的希望。一片幽深的竹林中，掩藏着一条瘦瘦弱弱的小路，小路疲倦地向远方伸展着。月亮出来了，烟波浩淼的江面上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三两条渔船，把江面点缀成了一盘残破的棋局。

眺望江口，一叶小舟正在寻找着靠岸的位置，寻找着安歇之地。近了，近了！诗人看到了船公，看到他身上披着用草编成的蓑衣。蓑衣正在听任着江风的摆弄，无助地摇动着。这位船公就是这处渔家的主人吗？迟归的他捕获到了多少鱼？捕获到一份安然的幸福了吗？

四

天平山上白云泉，

云自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

更添波浪向人间！

——白居易《白云泉》

天平山像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子，端坐在苏州的城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鸟儿唱着空灵的禅谣；古韵悠远的小亭旁，一道泉水淙淙地吐露着淡定的心怀。

一团闲散的白云轻盈地抱着天平山，山便有了佛家的超脱和道家的飘逸。一弯灵秀的泉水依偎在山石的怀抱中，山石便有了儒家的清雅。

诗人轻问泉水：山下是一个为名熙熙、为利攘攘的世界，人们的心中时常涌卷着波浪，尘世间便有了数不尽的疾苦。你又何必大声奔冲到山下去，为纷扰多事的尘世推波助澜？！

泉水反问泉水：冗杂的政务耗去了你太多的心力，仕途的沉浮让你时常嗟叹，你为什么还要返回山下去呢？与我为朋，以山为家，让生命里多一份逍遥自在不好吗？

五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

红烛在风中摇曳着浮浮沉沉的心事，整整一夜未曾入眠。天亮后，新娘子就要去拜见公婆了，不知能否讨得一份欢心，讨得一份长长久久的安然，讨得一份安安稳稳的幸福？

梳妆完毕，依然无法将纷乱的情怀梳理。羞涩掩藏不住忐忑，新娘子忍不住轻问夫君：画眉的深浅合不合时宜？

诗人快要参加科考了，他正如那位新娘子一样焦躁不安。那个在寒窗中孕育了许多年的鱼跃龙门之梦不知面临的是吉是凶？多想占卜一下明天，占卜一下阴晴，然而却无法启齿。只好把这些藏在一首诗中，呈给时任水部郎中的张籍。

张籍面带着明丽的笑容，挥笔写下几句话：“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诗人循着张籍的墨香，翻拣出了一缕阳光，找回了一份自信。

殊不知，诗人与张籍笔下的巧问妙答被千年的岁月典藏，在诗坛中构筑成了一段传奇，一篇佳话。

六

诗家清景在新春，

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

出门俱是看花人。

——杨巨源《城燕早春》

一场缠缠绵绵的春雨洗亮了天空，洗绿了大地，几声清翠婉转的鸟语惊醒迷醉在字里行间的诗人。稀薄的晨曦中，诗人一边踱步，一边吟诵着带着轻寒的诗句。小径在诗人的脚下，变成了一条流淌着诗句的小河。

柳树刚刚从冬日的梦靥中挣脱出来，在芽苞中悄悄地张开了春天那惺忪的睡眼，眼眸中，一半是冷灰色的严肃，一半是鹅黄色的羞涩。诗人用敏锐的眼神探问着新柳的心怀，新柳牵动着诗人清丽的才思。

诗人在春天到来的惊喜中，掐指算来：等到柳色渐渐丰腴之时，百花将会吐露出千般娇媚、万种风情。整个长安城就变成了一匹绚烂地锦缎。

倘若那时走出家门，长安城里尽是在花香招引下，蜂拥而出的赏花之人。那还不如静静地独坐书房之中，因为只有在喧嚣之外，才是能够让诗情生长的地方。

七

树头树底觅残红，

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

错教人恨五更风。

——王建《宫词一百首选一》

春天已经到了迟暮之时，不停地喘息着。桃树枝头绿渐肥，红渐瘦。片片破碎的桃红洒满了小径，小径成了一阙哀怨的词章。不远处，金丝鸟笼中的那只鸟被圈养得太久了，此时已打不起一丝精神，在春的挽歌里落寞地被蚕食着生命。

宫娥慵绻地清扫完花径，禁不住黯然伤怀：终有一天，我那如花的容颜也会凋残，生命也终将会归于尘土，湮灭在无尽的寂寥之中。

人们一直在责怪东风剪碎了桃花，剪碎了春色，其实这与东风有什么关系呢？你看，那一枚枚身披嫩茸的青果已撑破了花盘。桃花淍落，是为了硕果闹枝呀！

怅望着深锁的宫苑，宫娥在暗自垂泪：总以为我命如桃花，却不知道桃花尚可结子，我呢？连“结子”的念头也早已被扼杀，我的命运比桃花还要薄呀！这就是我那苦涩的宿命，那不违逆的宿命、无从避开的宿命！

八

柳湖松岛莲花寺，

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

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淡荡摇空碧，

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

蓬莱宫在海中央。

——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西湖盛满了诗情，躺在悲喜之外参研着弥香的佛法。湖边的柳丝如弦，轻轻弹奏着风雅幽梦，孤山端坐在湖水平平仄仄的词句里。诗人驾着诵经之声飞出了荣辱的掌心，晚霞见证着一份清明的心怀，走出道场，回归到那纷繁的公务中，回归到尘世间那份责任的担当中。

枇杷果搂抱在一起，在山雨中洗浴后低垂着头，因宁静的思索而沾染了太多经文的芳香，洗净了诗人的俗念；棕榈树在晚风中欢欣地拍着肥厚的手掌，用不绝的清爽消解着岁月的心火。

船头舒心地抚摸着烟波，此时此刻，湖水就是曼妙而舞的玉啊，摇荡在长天清澈的眼眸中。夕阳下，古寺依偎在孤山的臂弯里，檐牙错落的佛殿正在淡然而闲适地坐禅。

在西湖水墨色的浸润下，诗人不禁兴叹一声：到岸后请大家回过头去，蓬莱阁正在浩渺的烟波里悲悯地注视着我们，点化着尘世。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归来的仙客，能了却虚浮之心，能成就淡定之志。灵魂的皈依后，我们就能五蕴皆空，就能六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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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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