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四章 野辰风雨暮云飙·自戕
声息悠悠传出,天地震动,空气中微尘迷离,仿佛展眼间改换一个世界。王晨彤脑中微感眩晕,牢牢握住了马缰。她骇然色变,这声音以传音入密送入耳中,在场数十人中,只有她一人可闻。语音清和,速度缓慢,分明是个女子,但毕竟改了声音原本模样,她急切间分辨不出是谁。
传音入密将语音凝成一线,送入另一人耳中,双方距离不可太远,且口唇不免稍动,王晨彤二次回视众弟子,锋锐如刀的眼神一一扫过,个个都闭嘴无声,见她举动有异,有人不免露出些微惊疑与询问之意。
她倏一纵马,满面煞气的以马鞭挑开囚车轿帘,沈慧薇在车里,面色憔悴,神气萎顿。发丝散乱,遮挡了她半边脸庞。
她瞪视半晌,沈慧薇一动不动。
心中仍有疑惑,试探叫道:“慧姐,你说什么?”
沈慧薇听得询问,眼睛微睁一线,暗弱的目光一闪即逝,不加理会。
王晨彤募然掣剑在手,一剑斩去,沈慧薇身后的坐席赫然从中断裂,一无所见。杨独翎怒喝:“你在做什么!”急赶至马车之前。
沈慧薇对这一剑未有半点惊动,反而缓缓闭上双目。王晨彤目中精锐缓缓散去,但见面前病残女子十成死了九成的样子,传音入密可能会是她所发吗?
那声息淡淡响起:“不用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说到做到,但请自重。”
这次的声音似乎更加贴近,就在她耳膜里缓缓生成,字字句句,中正平和,却如海涛一般,源源不绝,生生不息,震动她的耳膜,以至脑海,以至筋脉,王晨彤猛然掩住了嘴,有淅淅沥沥的血自指缝间流下。
她摔了帷幕,心中猛起一念:“天底下哪有这样奇异的内力,况且慧姐早被我锁住功力,莫不是有鬼现身?”抬眼见雨后青空如洗,晨曦白云,哪里有半丝鬼影?她自幼经历魔幻,对神鬼之事信得几分,不由患得患失,脸色难看不已。
云裴两人只怕被人发觉,藏得远远的,只能瞧个大概,王晨彤剑劈马车,裴旭蓝惊得差点冲出去。劈过这一剑之后,见她面色青白不定,倒似犹豫起来,两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便在此时,两名金风堡弟子急奔而至,向杨独翎禀告了几句,献上两件东西,光芒一闪,云天赐惊觉,正是他在河边失落的宝剑。他心头一凛:“有人去那边查探了,可为什么我和裴旭蓝都没发觉?若是我们离开才有人去,这么快便能发现蛛丝马迹?我都不记得剑掉在哪里。”
他转头视裴旭蓝,后者也同样疑惑不解,但见杨独翎拿着那剑,以及另外一样物事,两人瞧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见杨独翎和王晨彤交涉两句,随即发下令来:两派人分成两队,沿河下游水陆两岸细细搜寻。
云、裴见清云和金风堡一干人分散开来,忙忙碌碌,寻寻觅觅,有骑马而行的,有索舟下水的,裴旭蓝道:“是在找小妍。”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原本在发愁如何避开清云,向杨独翎求救,可金风堡先一步发觉河边争斗的痕迹,大约从找到的物事发现她落水了,因此直奔下游寻找,这样一来,倒不必忙着现身了。
两人相互对视,心头仍旧沉重如铁。茫茫大雨,河流湍急,小妍落水时间已经不短,何况她落水之前,已经身中剧毒,又受了重伤,她口中狂喷鲜血,两人亲眼所见,虽已有大量人手进行搜救,可两人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没底,说倒底,谁也不敢当真去想,“小妍凶多吉少”这六个字。
云天赐还有疑团未解,他的人手到这时尚不现身,不问可知已经出事。可倒底出了什么事,是否与小妍被害有关?他道:“走不走?”
裴旭蓝问:“去哪里?”
云天赐不答,返身走远。裴旭蓝心里恍恍惚惚的,茫然跟在了后面。
瑞芒侍卫临时居点在一条毫不引人注意的民宅小巷以内,此时晓风轻拂,曙色侵晨,周围人家大多有了动静,只有他们所在的那个院落,一片寂静。云天赐心头的不安与惶惑愈来愈盛,迅朝前方掠去,空气里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青影一闪,裴旭蓝反是抢在他前面,白光闪处,掣剑破门。那股血腥味募然加重,刺鼻扑出院落。裴旭蓝向内看了一眼,踉跄着倒退出来。
就在外面庭院里,横七竖八的尸首仰天躺倒,鲜血沿青石板流淌满地,渗入泥中。
清晨,轻风徐徐。杀戮的味道一阵阵刺激着两个少年的耳目。
一共十一具尸体,是这个镇中跟随保护云天赐的全部侍卫。
云天赐仔细查看这十一人死状,疑云大起。
瑞芒人由各个种族组成,发貌体形各异,这次随同云天赐进入大离的侍卫经精心挑选而出,绝大多数黑发黑眸,与大离人无异。
死者穿着大离平常百姓的服饰,穿戴整齐,处于随时待命状态。但奇怪之处也就在这里,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应该各自有着保护自己的使命,分头行动且保持联络,而不应该是十一人全部集中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
十一人死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锋利的兵器当胸刺入,仰天倒地,一下毙命,所不同的便是每人胸口致命伤口大小、深浅不一,决非一人所为。每个人的兵刃皆出鞘,兵刃上染有鲜血,有些手中已经放开,有些则还紧紧握在手中。
裴旭蓝从未经历过血淋淋的残暴场面,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低声道:“他先杀了这里所有人,然后才到河边,向小妍下手。”
云天赐握紧双拳,凝目瞧着那些尸体,道:“不。不是。”
他镇定一下情绪,缓缓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兵刃都已出鞘,说明这是一场有备之战。但从现场情形来看,没有任何搏击痕迹。我带入大离的侍卫均是刻意选拔而来,每个人都够得上一流好手的身手。如果这是一场有备之战,以我瑞芒卫士的勇猛,天下没有人能在一招之内,无声无息使这些人尽数毙命。”
裴旭蓝问:“依你之见?”
云天赐走到院落以南,最偏的尸首前,那人手中没有兵刃,胸口插了一柄长刀,说道:“第一个人是第二个人杀的,第二个是第三个杀的,一直到最后一个,他之致死,是这院中还有第十二个人,用这最后一名死者随身的武器一击而亡。在这第十二个人杀了他以后,甚至懒得把兵刃拔出来。”
他随手把落在身侧的一柄剑拾起来,刺向左首一人胸口,长剑划出痕迹比划下去,伤口正与之完全符合。
隔了良久,云天赐低声说:“他们是得到命令而死。那个人,地位尊贵或有着特别的权力,否则保护我的这些卫士决不会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自甘就死。瑞芒不允许自裁,即使受到军令自我了断,也须由他人实行处决。传令的那人,深谙其理,因此前面十人死了,最后一个,由他解决。”
裴旭蓝道:“你是瑞芒世子——还有谁能对他们下令?”
云天赐脸色阴沉,没有作声。
他之所以确认侍卫按军令受死,还有一个理由未曾讲出。
瑞芒多年来在大离用心良多,暗中形成的联络据点就不在少数。这个所在,是利用瑞芒在大离的眼线,当天在这小镇上迅速布下的秘密据点,用过一次以后决不再用,其保密性不容怀疑。不是有着无上特权的人,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打听到这样一个临时所在,从而赶来颁发军令。
瑞芒可以超越他,直接获知这些一级隐密信息的人,只有一个人,便是自己父亲。当今御茗帝老迈昏庸,实际国家大权皆在父亲手中,也只有父亲,才能下这般狠心决绝、点滴不漏的诛杀令,而属下毫无抗拒地听从赴死。
但是——“为什么?”
无限惶惑与冰冷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将他密密层层掩盖、包围起来。
一转眼,迎着裴旭蓝炯炯双眸,逼视着,似乎要看穿他心底秘密:“云世子尊贵无极,一呼万从,我师姐只是一个……如果、如果是你连累了她,我——”
“不可能!”云天赐怒叫,眼神凶恶,仿佛裴旭蓝是他生死仇敌一般,“胡说八道!小妍不会是我连累的!你在胡说八道!”
裴旭蓝丝毫不惧,还击着对方的凶狠,然后看着这凶狠,一点点焕散,萦绕难以割绝的痛楚。
“我不知道。”云天赐涩声,“可无论是谁,我向尊贵的天神起誓,我绝不会饶过害小妍之人!”
裴旭蓝眉间微耸,然而不再说什么,两个少年悄然掩门而出。
清云和金风堡的人在寻找着下落不明的小妍,两个少年在暗中搜寻,一连数日,一无所获。
眼见搜寻无望,清云终于再次出发。两人商量行止,小妍落水数日,不论生死如何,都已不可能在此。云天赐决定暂时不与瑞芒其他下属联系,跟随旭蓝回期颐。小妍若是脱险,她迟早也是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