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庆丨杂而有章:清季民国时期的张炎词学批评
杨传庆
内容提要:清季民国时期,对张炎词学的批评呈现出杂而有章的特点。朱祖谋、况周颐、夏敬观等强调词意厚重,从指导创作出发,着力揭示玉田词的“空滑”;郑文焯、吴庠为针砭词坛摹习梦窗而生的晦涩弊病,汲取张炎词学“清空”“妥溜”的因子作为疗救之方;王国维、胡适、胡云翼运用进化论词史观审视张炎词,批评他的词缺乏情感、意境,但胡适、胡云翼在选词时又对张炎较为看重,他们对张炎的定位经历了从“乡愿”“词匠”到宋词“殿军”的转变。传统词学与新派词学对张炎的评价都体现出从贬抑趋向认可的特点,筛汰肤浅之词,精选真情之作,在二者的合力下,对张炎词的批评走向深入与客观,“清空”“妥溜”的词学史意义也再次凸显。
关键词:张炎 空滑 清空 清季民国 词学批评
清季民国时期,词学史上享有颇高地位的张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批评,针对他的评论呈现出杂而有章的特点。在尚涩崇厚词风的影响下,朱祖谋、况周颐、夏敬观基于创作上厚重词意的追求,对玉田词的“空滑”加以批评。随着摹效清真、梦窗导致的晦涩枯槁、泥于四声弊病的凸现,张炎“清空”“妥溜”的词学思想成为理论资源,郑文焯“清空”论、吴庠“清气说”以及他们对“妥溜”的强调,都体现了针砭词坛的努力。由王国维发轫,经胡适、胡云翼推进的新派词学,对张炎的定位经历了从“乡愿”“词匠”到宋词“殿军”的转变。胡适、胡云翼在评论张炎时多有贬抑,但选词时又给予其较高地位。在他们的词选中,张炎自然清新的令词、清空而不乏深情的慢词得到肯定,而张炎最终被树立为宋词“殿军”,也可见胡云翼对传统词学的传承。传统、新派词学对张炎的评价均呈现出从贬抑、批评到渐趋认可的过程,它们筛汰浮滑肤浅、真情不足的刻画咏物之词,精选了清空而又寄托真情的佳作。在传统、新派词学的合力下,玉田词的艺术特质与词史地位得以认定,而“清空”“妥溜”被激活用以疗救词坛之病,也凸显了张炎词学对于清季民国词坛的积极意义。
一、对玉田词“空滑”的批评
清代康乾时期,浙西词派“家白石而户玉田”[1],张炎成为浙西词家高擎的一面旗帜。嘉道时期,浙西词学仍余风强劲,张炎仍为“词家龙象”[2],“玉田生词风行海内”[3]。不过随着浙西后学空枵、粗滑之病的加重,戈载一面肯定张炎的“空灵”,一面开始明确批评不善学玉田的门外汉“非入于滑,即入于粗”[4]。常派巨擘周济更是直接批评浙派宗主姜夔与张炎,尤其对张炎批判得最为严厉。他说:“惟姜、张为山斗。呜乎!何其陋也。”[5]周济批评张炎“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6],深味索然。他在《宋四家词选》中以张炎为王沂孙附庸,选词八首,被其批评为“逐韵凑成,毫无脉络”[7]的《南浦·春水》、《疏影·梅影》二词均未入选。周济称扬梦窗、清真,贬抑玉田之举,开启了后者在晚近民国的跌宕命运。
周济之后,陈廷焯再次强调了玉田词的师法意义[8]。不过,随着清季民初梦窗、清真被推尊,对玉田的批评也更加猛烈。张炎论梦窗“质实”“晦昧”之语,成为讥笑的对象,杨铁夫称其“真矮人观剧矣”,钱振锽则说“玉田语竟无是处”[9]。曾是词坛轨则的张炎,“渐为已陈之刍狗”[10]。在“填词以涩”风气的影响下,梦窗词成为“玉律金科”,词坛宗匠朱祖谋也“言必清真、梦窗”,故而词人们创作时“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炼字炼句,迥不犹人”[11]。在这样的语境下,“玉田轻圆甜熟”[12]的词风成为朱祖谋、况周颐批判的对象。朱祖谋说:“玉田论词,邃于律拍,疏于体骨,往往有迷误后人处,不独谓梦窗七宝楼台未为定评也。”[13]所谓“疏于体骨”,指玉田词学疏于对词意、骨力的强调,隐含着对其词浮滑甜熟的批评。况周颐认可周济之论,他说“张诚不足为山斗”[14],可见在其心目中张炎地位并不高。他又说:“东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语清空,而所得者薄。”[15]所以他对“涩”颇为推重,认为“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16]。“涩”与词情的蕴藉、词意的厚重密切相关,他批评张炎《水龙吟》词说:
宋人词亦有疵病,断不可学,高竹屋中秋夜怀梅溪云:“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此等句钩勒太露,便失之薄。张玉田水龙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滑粗率,并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蕴藉。[17]
“空滑粗率”指词意不深,表达直率,流利浅白。况周颐认为此句不如高词“蕴藉”,因为高词写景达情,但“应念”已是失于直露浅薄,何况张炎直陈而出?不难看出,况周颐是以“涩”与“厚”为绳尺来对待玉田词的。
况周颐曾欲选唐宋十四家词“与《三百首》相辅而行”[18],据其选目,南宋词家选刘辰翁而弃张炎,可见后者地位的持续走低。我们通过朱、况合作编成的《宋词三百首》,更可清晰地看出他们对张炎词批评之所在。《宋词三百首》“抉择其至精,为来学周行之示”[19],其选吴文英词二十四首、周邦彦词二十三首,仅选张炎词五首,体现了为后学树立吴、周正鹄之意。《宋词三百首》版本复杂,计有手稿本、民国十三年(1924)刻本、重编稿本、三编稿本等几种[20],从手稿本到刻本,朱祖谋删除张炎词二首,即《念奴娇》(扬舲万里)、《探春慢》(银浦流云)。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抛弃的咏物名作《南浦·春水》、《疏影·梅影》,朱、况也不选,可见对周济的延续。稿本《宋词三百首》有况周颐对玉田词的批语,兹录三则:
评《解连环》(楚江空晚):初学容易领会,然而不高。意境浅薄。
评《探春慢》(银浦流云):昔人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则此等词并非初学所宜。“散”韵二句,细审之竟未稳。词意俱竭。
评《疏影》(碧圆自洁):如学此等词便须直接学到,不失其为中驷,却不可稍再降格。[21]
他对这三首词没有褒评,其中《探春慢·雪霁》一词,历来被认为是媲美白石咏物词的佳作,陆辅之、许昂霄、先著、陈廷焯、邓廷桢等均予以高评,周济《宋四家词选》也将其选入,最终却被朱、况抛弃,其原因何在?《探春慢》词云:
银浦流云,绿房迎晓,一抹墙腰月淡。暖玉生烟,悬冰解冻,碎滴瑶阶如霰。才放些晴意,早瘦了、梅花一半。也知不做花看,东风何事吹散。 摇落似成秋苑。甚酿得春来,怕教春见。野渡舟回,前村门掩,应是不胜清怨。次第寻芳去,灞桥外、蕙香波暖。犹妒檐声,看灯人在深院。
这首词写江南大雪初霁,晴明回暖。词的时间脉络为从晨至夜,词中既写雪后实景,又穿插对春天渴望的虚景。据况氏批语,这首词缺陷有二:一是“散”韵二句“未稳”,一是“词意俱竭”。“散”韵二句“未稳”,指的应该是这二句与全词需要突出的情感配合不当,并且流于肤浅,无深湛之思。此二句前“才放”句写暖阳照射,包裹梅花的积雪融化,梅花仿佛清瘦许多。此为妙句,历来受到赞赏。“散”韵二句又把雪花比作花朵,对于它的凋落,词人怨东风多事,内心充满惆怅。单就这句来看,想象亦佳,并非劣句,并且上片至此也无不妥之处。但是通观全词,特别是下片集中表达盼春心情,则此二句与全词主旨情思无关,未能成为全词抒发情感的一个有效组成部分,这是“未稳”之因。至于其“词意俱竭”,指情意单薄,不耐咀嚼,没有沉着之思。正如夏敬观点评此词所言,“惜中间仍有务为流走句调”[22],“流走句调”指的正是不沉着、无厚重。
另外,《宋词三百首》选择了《疏影》(碧圆自洁)一首,这首词周济未选,之后的胡适、胡云翼也均未选,为何拣择玉田词极严的朱、况会选呢?《疏影》(《山中白云词》作《绿意》)词云: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鸳鸯密语同倾盖,且莫与、浣纱人说。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谩绉,留仙裙摺。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朱、况对这首词是肯定的,认为是入手初学者的可学之作,学到者可达“中驷”。二人对这首词肯定的原因在于,此词通篇写“荷叶”,毫无游离;写荷叶由盛到残,遗貌取神;“用事”也实现了词意的“沉着”,特别是用“遗簪”“铅水”,写对故往的怀念,不无寄托之意。词中写荷叶的“自洁”“枯香”,又可与词人的操守相联系,读出词人的身世之感。张惠言批阅此词有“自寓其意,遗簪不展,当年心苦”[23]之语,尽管不无胶柱,但也可见此词在“意”的呈现上符合常州词学的期待。
与朱、况相比,民国词坛对张炎词“空滑”之弊批评得最激烈的要属夏敬观。在学词门径上,夏敬观主张取法北宋名家,他称周济“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乃倒果为因之说,无是理也”;他反对学姜夔、张炎,认为“取法姜张,则必不能为姜张之词”;他也不满学梦窗,认为“梦窗学清真者,清真乃真能不琢,梦窗固有琢之太过者”[24]。夏敬观标立清真,龙榆生曾说:“并世词流,则夏吷庵先生之于清真,陈述叔先生(洵)之于梦窗,皆学有独到。”(《晚近词风之转变》)夏氏对张炎的批评聚焦在“滑”上,他说:“宋词少游、耆卿、清真、白石,皆余所宗尚。梦窗过涩,玉田稍滑,余不尽取。”[25]其批阅玉田词云:
《高阳台》(接叶巢莺)批语:叠“怕”字便滑。
《忆旧游》(问蓬莱何)批语:总由虚字领句,只图前后钩勒便利,遂成滑调。
《忆旧游》(记凝妆倚)批语:起句轻,叠“几”字,南宋烂调,小巧可厌。
《甘州》(记天风)批语:叠“三”字,贯二句,俗调滑极。
《探春慢》(列屋烘炉)批语:叠二“听”字,油滑可厌,可谓甚之又甚矣。
《蝶恋花》(济楚衣裳)批语:两“得”字滑调。
《月下笛》(千里行秋)批语:两“恨”字滑调。此类甚多,所以词品卑下。(《吷庵词评》)
可见,夏敬观对玉田词的批评毫不留情,“滑调”“烂调”“俗调”之评颇为严苛。从所批词作来看,造成“滑调”的原因是“虚字领句”与叠字的运用。张炎强调“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诸如“正”“但”“甚”“任”“莫是”“那堪”等“虚字呼唤”,是实现“清空”“妥溜”的妙招之一[26]。夏批《忆旧游》(问蓬莱何处)一词,领句虚字就有“休”“便”“任”“还”“正”等。至于叠字,即同一字重复使用,夏批《甘州》(记天风)词句为:“不恨片篷南浦,恨剪灯听雨,谁伴孤吟。”“是几番、柳边行色,是几番、同醉古园林。”批《探春慢》(列屋烘炉)词句为:“听雁听风雨,更听过、数声柔橹。”两“恨”字,两“是几番”,三“听”字,会产生“熟”的感觉。虚字与叠字的运用,的确可以实现流利通畅,但同样会造成词意的肤浅轻飘,不耐咀嚼。所以夏敬观总结说:“玉田词流丽清畅,可谓能事尽矣。然终欠沉着,亦坐此病。周止庵谓其'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诚然,诚然。”(《吷庵词评》)夏敬观与朱、况一样,都继承了周济针对张炎词意浮滑的批评。他在比较姜夔、张炎、周密词时曾说“调利则无涩味”,“调利最易,敛勒最难,白石手辣,故不病于调利。草窗、玉田所不能也”(《吷庵词评》)。所谓“调利”就是指清畅流利,“无涩味”即没有深厚意味,夏敬观批评玉田“滑调”“烂调”之因正在于此。
在朱、况等词坛尊宿的影响下,玉田词的“空滑”成为众矢之的。如姚鹓雏称“玉田平俗”[27];孙人和称“玉田虽雅,往往流为滑易”[28];詹安泰则批评玉田词“过事句调之流转与腾跃,故时时陷于空滑”[29];夏承焘也说《山中白云》“十九相似,殊厌看也”[30]。需要强调的是,朱、况等从指导创作的角度出发批评“空滑”,并不代表就否定了玉田词。如陈匪石曾记朱祖谋评价张炎《南浦·春水》一词云:“此词虽无新奇可喜之处,然吾尝试为之,终不能及玉田之安详合度,是即其可传处也。”[31]所谓“安详合度”指辞句、结构及脉络上的从容妥当,此为作词必经之阶,玉田词在这一方面有其优长。并且随着词坛晦涩弊端日益严重,张炎“清空”“妥溜”的作词主张便成了词家进行创作与理论建构的有益资源。
二、“清空”“妥溜”的延展
在唯清真、梦窗是拟的风气之下,词人竞用僻调,避熟就生,词坛出现了晦涩枯槁、死守四声、真性汩没的弊病。在这种情形下,“清空”“妥溜”成为疗救词坛之弊的可用药方,郑文焯“清空”论、吴庠“清气”说便汲取了张炎“清空”之论。另外,他们对“妥溜”的重视也都与追求表情达意的清明流畅相关。由此可见,清季民国时期,张炎词学在传统词学内部自我调适时仍然发挥着积极作用。
就张炎词而言,郑文焯并未给予其较高评价,据其《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词选目》所选慢曲七家中,南宋词家为辛弃疾、姜夔、吴文英三人,并无张炎。他也否定了“词中之姜、张,诗中之李、杜”这一说法,认为张炎不能比肩姜夔,主张学词“宜先从尧章入手,久之自骚雅迈俗,骨格成立”[32]。郑文焯不学张炎词,当然有取法乎上,不与浙派末流同道的考虑,但就词学主张而言,他却完全接受了张炎“清空”之论,并以之为词体的必备特质。他说:“若词之大旨,伯时、叔夏固择精语详,不复词费。总之,体尚清空,则藻不虚绮;语必妥溜,斯文无撮囊。”[33]又说:
词意固宜清空,而举典尤忌冷僻。梦窗词高隽处固足矫一时放浪通脱之弊,而晦涩终不免焉。[34]
他认为词有“清空”之体,则不会有虚浮无用的文辞累赘词意。他尊尚“清空”,反对用典冷僻,对于梦窗晦涩词风并不回护。他对好友朱祖谋晦涩之作也有所批评,其致夏敬观书云:
近得沤公和梦窗江南春一解,苦为韵缚,未尽能事。比来颇觉其作意略入晦涩,好为人所难能。终虑以次公面谀,误以追骏处末耳。鄙制乃力求疏澹,欲举似相规,窃未敢遽发。[35]
札中所言朱词即《江南春》(颓柳欹台)一阕,写郑文焯、李鸿裔在网师园昔日文酒之会,感慨目下的荒凉及对故人的追念。此词用梦窗自度《江南春》僻调,用典密集,用词偏涩,对梦窗亦步亦趋,“苦为韵缚”正指此而言。“作意略入晦涩”则指出朱祖谋在创作上有对晦涩的追求,而这与郑文焯力求清疏淡远明显不同。
与张炎相似,为实现“清空”词境,郑文焯也把着眼点放在了属事遣词上。他说:“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鹤道人论词书》)他批评不利于“清空”词境的用典遣词云:“炫博者又或举典庞杂,雕润新奇,失清空之体,坐掎摭之累。”[36]典故的杂乱堆砌,文辞的雕饰新奇都有碍于“清空”的形成。他说:
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其实经史百家悉在镕炼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鹤道人论词书》)
词之为体,又在清空,著文益难,必内藏宏富而后咀嚼出之,蕴酿深之。[37]
“骨气”,当指词之气韵、韵味。词人要有深厚学养,能将胸中所藏经史百家熔炼咀嚼,赋予典故高超淡远的气韵,写出绵邈不尽的情思。同时,“清空”之中还必须有深切动人的情感,他说:
近索词境于柳、周清空苍浑之间,益叹此诣精微,不独律谱格调之难求,即着一意、下一语必有真情景在心目中,而后倾其才力以赴之,方能令人歌泣出地,若有感触于境之适然,如吾胸中所欲言者。[38]
著意下语“必有真情景在心目中”,这是对词意“真”的讲求。寄托深厚的情感以“清空”的方式呈现,读者虽难究其旨,但浑茫的词境会令人产生歌哭出地的情感共鸣,其论体现了将浙西、常州词学融合的特征。郑文焯对“清空”浑茫之境心摹手追,其论自作词云:
昨赋“吴小城观梅”《水龙吟》有句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又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从此词悟得法门,以视旧咏吴小城词,竟有仙凡之判。[39]
《水龙吟》词如下:
故宫何处斜阳,只今一片销魂土。苍黄望断,虚岩灵气,乱云寒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但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 别有伤心高处,折梅枝、怨春无主。陇头人在,定悲摇落,驿尘犹阻。报答东风,待催羌笛,关山飞度。甚西江旧月,夜深还过,为予清苦。
此词写亡国之苦,词题为《人日寻梅吴小城,有怀关陇旧游》,为1912年人日寻梅而作。吴小城是春秋时期吴国故城遗址,词人开篇数句即写出一片空宕清寒之感。“对此茫茫”句绾合西施典故,想象其对此茫茫乱世也不忍一看。但接下来“水漂花出”却不再承续“一顾”,只是将无尽感慨化于流水落花之中,生成了清虚旷远之境。实际上郑氏所言“法门”是姜、张常用之法,如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张炎《台城路》(扁舟忽过芦花浦)云:“水国吹箫,虹桥问月,西子如今何许。危阑漫抚。正独立苍茫,半空飞露。”都是通过化实为虚、情景交炼实现了清空词境。
郑文焯的“清空”论折衷浙、常词学,主张以空灵的面貌呈现出“令人歌泣”的情意。相较而言,吴庠将张炎“清空”与“气体”相关联,其阐释更有创见。他说:“窃谓玉田所下界说,盖仅指词之气体言。”他将“清空”之“清”理解为“气体”之清,即“清气”。所谓“清气”,当指清朗、高迈之气。吴庠认为梦窗传诵之词也有“清气”,反对时人尊崇其晦涩之作,他说:“如梦窗霜叶飞'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樊素’,说者矫揉造作,为之曲解,谓是绝妙好辞,予以为正玉田所谓晦昧耳。”吴庠认可张炎词是“词中之上乘” [40],倡言“清气”,其吸纳张炎词学批评词坛艰涩枯槁之意甚显。
吴庠在致夏承焘信中指出词坛有三弊:一为务填涩体,性情桎梏;二为必依四声,泥古不化;三为饾饤襞积,词情晦涩[41]。诸弊皆与仿效梦窗有关,他渴望革除学梦窗所生之伪体,因而极力主张“清气”。他说:
居恒于一切文艺,每以有无清气为衡量,于填词尤甚。……晚清词人学梦窗者,以沤尹年丈、述叔先生两家为眉目。读其晚年诸作,何尝不清气往来。……清气之说,非专指清空一派,即质实一派,亦须有此清气,方可言词。[42]
吴庠以“清气”论词,核心是有“气”,他认为“近今学梦窗者,彼谓能守四声,愚谓率多死语,直是无气,尚谈不到清浊”,作词不能断词气,“有气则生,无气则死”[43]。所谓“气”,即生气,指词作中真实充沛的情感。吴庠强调“清气”正为词坛挦撦梦窗,死守四声、桎梏性情而发,而他自己的词作也能很好地践行“清气”主张,特别是“气”的宣泄。张尔田称许其词“清雄”,并解释说:“夫所谓清雄,非雷大使执铁琶铜板,唱大江东去之谓也,必也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亮斯为工耳。”[44]可知,“清雄”可指清壮,也可指清畅,贯穿其间的正是“气”。如吴庠《金缕曲》哀挽吴言钦之词:
兵火弥天劫。莽神州、轰雷掣电,杀机齐发。粉骨碎身全不怕,慷慨男儿气节。叫白昼、鬼车翼折。国难如山人命贱,恸三良、携手同埋穴。千万恨,向谁说。 挥金接客谋生拙。剩凄惶、蓬头儿女,断肠妻妾。酹酒招魂黄浦路,霜鬓而翁雨泣。一抔土、衣冠封闭。我欲墓门亲买石,为大书、深刻劳人碣。凭吊者,共呜咽。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犯上海。次日,吴言钦遭日寇飞机轰炸身亡。此词哀吊亡友,即事而作,一任气行,充满悲壮之音,词风骏快,富有强烈的感染力。从吴庠重“气”之词来看,时有苏、辛之貌,而其强调“清气”,正体现了抗战国难之时词作书写对桎梏的突破。
面对词坛好填涩体之风,张炎“妥溜”之论也被词学家们再次提出。“妥溜”本为张炎对词作字面的要求,他说:“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词源注》,第15页)其本意是要求词中字词有音响之美,更好地以声传情。仇远题玉田词又说:“若言顺律舛,律协言谬,俱非本色。”[45]则“妥溜”又有了“言顺”,即字句流畅的含意。清季民国时期,郑文焯、朱祖谋、陈匪石、吴庠等均对“妥溜”有所论及。如郑文焯致朱祖谋札有“以玉田妥溜法写之最妙”[46]之语,他说:“近世词人求其妥溜,且不可得,况语浑成?凑以浮藻,文以艰深,谓之涩体,诚可闵笑也。”[47]从其所论可知,“妥溜”与涩体对立,是顺畅表达词意,实现词风浑成的基础。郑氏批点王鹏运《暗香》(暗回春色)词“想只有、河畔柳,岸容待得”句“想”字时说:“拟易'料’字较妥溜”[48]。后来王鹏运接受了他的建议,定稿改“想”为“料”。“想”为上声,“料”为去声,领起末句更为流利,从声音上看,“料”更能符合“妥溜”的要求。
吴庠重视“妥溜”,其倾向在不用“生硬”字及追求词句明畅达情上,其论更具时代词学意义。夏承焘曾说:“眉翁深于玉田,不喜梦窗,所取皆妥溜浏亮之作。”[49]吴庠致夏承焘书也说:“以为填词者,但能如大著所谓不破词体,不诬词体,而归结于玉田所谓妥溜,足矣。”(《与夏癯禅书》)张炎词“疏荡而有性情”[50],吴庠主张“妥溜”就是为了反对模拟涩体、泥于四声的创作行为。其《水调歌头》(词一大瀛海)词批评喜填涩调者,他说:“情所寄,有欢笑,有悲愁。花场酒国来往,神动与天游。正要笔歌墨舞,怪底字荆句棘,肝肾苦雕锼。”词要书写兴发之情,而模拟涩调,雕肝掐肾于字词,步趋拘泥于四声,严重妨碍了真性情的顺畅表达。
随着梦窗晦涩流弊的凸现,以疏济密逐渐成为词坛精英的共识,在这一背景下,“清空”“妥溜”获得重视并在内涵上被不断拓展。郑文焯“清空”论、吴庠“清气”说都强调词境上的“清”,这无疑是延续张炎之处,但他们更注重的是情真景真,这才是真正的补偏救弊之药石。郑、吴之论对龙榆生颇有影响,针对常州派末流之弊,他开出的药方也是折衷浙、常及晚近诸家之说,将包括张炎在内的十八词人定为“倚声家之轨范”,目标是“涵濡深厚,清气往来,重振雅音”[51]。就时势而言,作词确应如龙榆生所说,“不务僻涩以鸣高,不严四声以竞巧,发我至大至刚之气”[52]。以此观之,吴庠对“清气”“妥溜”的拓展,正反映了在日寇侵凌、士气消沉之际词的创作打破桎梏的时代要求。
三、从“乡愿”“词匠”到宋词“殿军”
清季民国时期,传统词学对张炎的认识在贬抑、批评、认可的过程中趋向深入。与传统词学相仿,新派词学对张炎的评价也经历了一个渐趋理性的过程。具体来说,王国维对张炎剧烈否定,以其为词之“乡愿”;胡适从词史演进角度将张炎定位为“词匠”,不过从他对张炎词的选取来看,又与这一定位有些偏离;胡云翼在词史观上袭用胡适之说,但其所论更具现代词学意义,在选词上兼顾情感与技巧,他的系列词选看重张炎,以之为宋词“殿军”。
王国维是清季对张炎词否定最彻底的词学家。《人间词话》手稿涉及张炎的评论共有十次,均为贬低,可谓一无是处。王国维在托名樊志厚的《人间词甲稿序》中说:“尤痛诋梦窗、玉田,所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由此始。”[53]他对玉田的“痛诋”在于“垒句”与“敷衍”,即字句堆垒与情感浮薄。王国维对周济论玉田词极为谙熟,尽管在梦窗评价上有霄壤之别,但在玉田的批评上步调一致。他聚焦周济对张炎词“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的负面评论,着意放大周济在雕饰字句及词意浅仄上的批评。他还赞同贺裳对玉田词缺乏“风流蕴藉”,如同“啖官厨饭”的评论,批评张炎词意味单薄[54]。
王国维认为一切文体“始盛终衰”(《人间词话疏证》,第403页),进化论是他评定词体发展阶段优劣的理论之基,而“真”则是评价词人的核心标准。他推崇五代北宋词,张炎处于词体衰世,必然乏善可称。他引用元好问《论诗绝句》“池塘春草谢家春”及朱熹评梅尧臣诗“枯槁”之论,其意都在批评张炎词缺少自然、清新与真切。他认为玉田“敷衍”“肤浅”,与朱、况等批评玉田词“空滑”、不“沉着”相类,不过朱、况等欲通过学习梦窗、清真矫正“空滑”,而王国维则直追五代北宋之兴到自然、情景妙合。王国维对张炎的定位是“乡愿”,他说:“东坡、稼轩,词中之狂;白石,词中之狷也。梦窗、玉田、西麓、草窗之词,则乡愿而已。”(《人间词话疏证》,第348页)孔子说乡愿是“德之贼”,王国维以之譬喻,则梦窗、玉田辈为“词之贼”。“乡愿”伪善,但表面仁义,欺世盗名;玉田辈伪情,徒具藻饰,无有深情,不值为楷式。王国维的词学“在时代上立足五代、北宋,在文体上偏重小令,在审美上注重真情真景、自然不隔、感发力量”[55],他对梦窗、玉田的否定是他对晚近传统词学釜底抽薪的必然结果。就张炎词来说,其令体之作不无清新、自然、疏爽以及令人兴感者,不过王国维为了其词学主张的绝对树立,只能“攻其一端,不及其余”[56]。当胡适面对张炎时,尽管仍称之为“词匠”,但适合他和王国维口味的张炎词却在《词选》中被呈现出来。
与王国维相比,胡适的词学研究有着更为明确的新文学理论指导。他说:“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57]这一提倡新文学的理论武器施之于古典词,得出的认识自是充满新意。他接受文学史进化论观点,认为“文学的新方式”出于民间,终于“劣等的文人”[58]模仿。词的发展历史,当然也没有例外。他将唐宋词分为歌者的词、诗人的词、词匠的词,他说:“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59]张炎等人不惜牺牲情意牵就音律,因此“这种人不是词人,不是诗人,只可叫做'词匠’”。“词匠”词的特征是:一是单有音律,没有意境与情感,“全没有文学上的价值”;二是咏物刻画,多用古典,是“笨把戏”(胡适选注《词选》,第11页)。
胡适对词史的理解以及对词人的评骘在其编选的《词选》中有明确体现。胡适强调,与《宋词三百首》一样,他的《词选》也代表着对“词的历史的见解”,他说:“我自信我对于词的四百年历史的见地是根本不错的。”(胡适选注《词选》,第11—12页)在这部被奉为圭臬的《词选》中,胡适选择了十二首张炎词,他说:“我们选张炎的词,只取那些有情感或意境的。”他对《南浦》(波暖绿粼粼)、《解连环》(楚江空晚)这些历代称道的咏物词弃而不选,他认为这些词“离开了意境和情感,只是工匠的手艺而已”(《词选》,第368页)。胡适选择的十二首玉田词,与《宋四家词选》(共选八首)仅《高阳台》(接叶巢莺)、《清平乐》(候蛩凄断)二首相同,与《宋词三百首》(共选五首)仅《高阳台》(接叶巢莺)一首相同。从选词数量看,张炎位列《词选》前十词人第九位,高于姜夔的九首,而其他“词匠”入选词数为史达祖七首、吴文英二首、王沂孙三首,均明显低于张炎。可见,尽管都是“词匠”,但从选词来看,他对梦窗、碧山颇为排斥,却对玉田较为宽容。《宋四家词选》以张炎为王沂孙附庸,《宋词三百首》中张炎地位远逊于吴文英,而在胡适心目中,张炎地位却高于吴、王二家。原因何在?窃以为这与玉田词的特征相关。玉田颇多词作并不密集用典,所以流畅易晓,这符合明白清楚的“懂得性”,他的令体词又往往有着情感上的感染力,具有“逼人性”的特征。如胡适所选《清平乐》一词: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胡适《词选》影响了众多民国学人,胡云翼即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胡云翼对周济、王国维、胡适之论多有延续,他说南宋是“词的末运”[62],张炎与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属于“乐府词人”,称张炎“是乐府词人的最后的权威,但也没有表现什么好成绩出来”[63]。他批评张炎只追求文字与音律,“忽视词的情感与意境”,这与胡适之论没有区别。胡云翼说张炎算是宋末词人中“差强人意”的一个,他明确肯定张炎的小令词,称其“未尝没有很好的作品”[64],这也与胡适《词选》多选玉田令词有关。
胡云翼在著作中对张炎并没有很高的评价,但从其系列词选对张炎词选择来看,张炎的地位却又不如此简单。胡云翼说胡适《词选》“是代表现代人的脾味的”[65],但他选词却并非拾人余唾。1928年,胡云翼编选了《抒情词选》,他在《序言》中说《宋词三百首》与胡适《词选》“对于词的见解,恰好站在相反的方向”。他说《宋词三百首》“完全代表古典主义”,而胡适《词选》“完全代表白话文学”,胡云翼强调他的选词标准与朱、胡不同。他从一千多首词中精选了一百八十余首,他说:“我是站在'艺术’的立场来选词的,注重技巧的灵活与内容的充实。”[66]到1932年《词选》出版时,他在《词选序》中再次指出朱祖谋“过于重视传统的古典主义”,胡适则是“唯白话是崇主义”,二者“都不是健全的主张”,而他自己“很自信并没有陷于像朱胡两先生那样自囿于宗派门户的偏见”[67]。可见,艺术技巧与内容是胡云翼选词的两个标准,并不偏废,这体现了新派词学研究观念的提升。
在1932年出版的《词选》中,胡云翼选择张炎词十五首,入选数高于姜夔(九首)、吴文英(七首)、王沂孙(七首),与柳永、苏轼并列第五,这也再次体现了评论上贬低,而选词上重视的特点。胡云翼说《词选》所选之词,都是他“向来所喜欢诵读的精粹的作品”[68],他选张炎令词六首,亦全为胡适所选,这表明二人于张炎小令有一致的态度。不过二人又有不同,胡云翼选词还体现了对传统词学视域中张炎评价的认可与接受。
1933年,胡云翼编成了别具一格的《宋名家词选》,他以是否精通音律将词人分为上下两编,上编选晏殊、欧阳修、张先、晏几道、苏轼、秦观、朱敦儒、陆游、蒋捷,下编选柳永、周邦彦、姜夔、张炎,他说“宋代之名贵词人几已罗致无遗”[69]。胡云翼将柳永、周邦彦、姜夔与张炎作为“宋代乐府词坛的四大权威”,称此四人“影响词坛之巨,远非苏轼、辛弃疾一派所能比拟”,他说:“作词是不是应为严格的音律所限制,是另一问题。但他们这些作者,能在严格的音律限制中,发挥其无量的天才,使其作品在文学方面仍不失其高贵的价值,自是难能的。”[70]他肯定了张炎等词作在讲求音律时仍能在文学上有重要价值,不像宋代有些精通音乐的词人多为“音律所拘束缠累”,如吴文英“即不能以文学价值鸣其词”,在其眼中,张炎成为“兼擅文学与音乐两方面价值的名词家”[71]。胡云翼之论无疑是对胡适否定南宋格律词的扭转,从文学、音律两方面肯定姜、张词,也体现了对传统的回归。
胡云翼对张炎的重视,还来自于对其词史影响的清醒认识。在1934年出版的《词选》中,胡云翼选张炎词达二十一首,他在《词选序言》中说姜、张的乐府词,就“历史的意义说”,“势力最大,影响后世也最深”[72]。他指出姜夔、张炎是继承周邦彦精炼之笔的古典派,“姜夔清空而不质实,是这一派的领袖。张炎当宋亡之时,感慨苍凉,篇章极富,足为宋词的后劲”[73]。可见他对姜、张清空骚雅之作的肯定。就张炎来说,其书写故国之思、飘零之感的优秀词作,是传统词学颇为看重的。如王鹏运即称其“值铜驼荆棘之时,吊古伤今,长歌当哭”[74];况周颐也称赞他“寓麦秀黍离之感,于选声订韵之间”[75]。胡云翼选择的张炎慢词,全都是抒发倦旅之苦与亡国哀思之作,这些词将深沉的情感寄于清远的词境中,词笔明畅,毫无生硬晦涩之感,是体现“清空”“妥溜”的代表作品。尽管在1930年胡云翼就有“张炎是宋词最后的一个殿军”(《词学ABC》,第79页)之论,但十年后他才真正将其树立为宋词“殿军”。
清季民国时期,传统词学与新派词学对张炎的评价都体现出否定、批评、认可的特点。在崇尚涩、厚观念的影响下,朱祖谋、况周颐等对玉田词的“空滑”多有批评。但随着晦涩弊病的出现,“清空”“妥溜”又被重视并被赋予新的内涵,郑文焯“清空”论、吴庠“清气”说均为针砭词坛之弊而发。尽管王国维对张炎彻底否定,但经由胡适、胡云翼的选词,却呈现了符合他们审美趣味的词作,并且最终将张炎标立于宋名家词人之列。值得注意的是,传统词学对张炎的批评、认可是词学内部不断调适的结果,而新派词学则是利用词史进化观念直接加以评定,故而显得偏激,因此进行词作选评时,又需要与传统调和。经过传统、新派词学的共同淘漉,张炎词学的精华获得认定,而其对清季民国词学的意义也得以展现。
注:本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21年第3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
注:本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21年第3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杨传庆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