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图书出版公司 | 100个有意思的人(35)
在艺术出版物“美”的背后,有太多隐衷。
成立于 2019 年的图书出版品牌“纸上造物”这两年在出版业小有口碑。纸上造物的出版物多聚焦于诗歌和艺术,以独特的选题和设计见长。其中,《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诗歌手册》分获 2019、2020 豆瓣年度外国文学(非小说)十大好书 ,《观看的技艺》《朝圣者的碗钵》分获 2019 和 2020 豆瓣年度十佳艺术好书,其他书籍的豆瓣评分也均过 8 分。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公司的全职员工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陆加。
1
“半路出家”的出版人
陆加形容自己是一个“不断选择半路出家的人”。本科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是哲学专业,研究禅宗美学,还当过一段时间摄影师,而开始对出版产生兴趣则是在“联邦走马”工作时期。
联邦走马是一家位于杭州的创意文化机构,《鲍勃·迪伦诗歌集》“把诗歌装进薯片袋里”的书籍设计正出自他们之手,曾在文化行业引起过热议。这段工作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陆加日后对于出版的态度。
直至今日,陆加仍然怀念和联邦走马创始人恶鸟一起工作的日子。他们在杭州,就两个人,“可以干想干的事”。他认为恶鸟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务虚主义者和做梦人。“只是我之前更胆怯一点,恶鸟给我放了一把火,让我变得更大胆。”他解释说。
那时候,他的工作重心在艺术空间上。一次展览结束,陆加准备做一本展览纪念画册,他发现,出版本身就像是一场策展。“它是一种很特殊的策展,可以超越物理空间的限制,把一些内容收纳到纸上。”
2015 年,在做第 2 本“文艺恶棍日历”时,为了选纸,他去见一个纸商,对方向他展示了店里的各种纸张,他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媒介。
陆加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兴奋感。“我真的太喜欢那种触感了。可能就像女孩子逛街的感觉,当你触摸的时候,就会知道每张纸的质地和特色,那种实体的纸和书带来的感觉太奇妙了。”
后来,陆加来到北京,创立自己的出版公司“纸上造物”。和这个名字的寓意一样,他决定用纸做点什么。
2
小机构的优势
在纸上造物,陆加既是老板,也是员工,需要承担选题策划、洽谈版权、联系译者和设计师等一系列工作,而所谓的办公室就是北京一个 15 平方米、朝南、带小阳台的出租屋。
小型出版机构仍有优势,至少给予了陆加更多自由。以《观看的技艺》这本书的设计环节为例,陆加在 2016 年初就定下这个选题——这是一本里尔克观看塞尚画作,心灵受到震动后留下的书信合集。
但 3 年后他才开始操作,原因是“始终找不到那个点”。2018 年,陆加在看博斯的三联画时突然冒出了想法:这种绘画可以表达里尔克的信和塞尚画作之间的联系。于是,他模仿三联画两边窄、中间大,三块画可以折叠的形式,在《观看的技艺》最后几页采用了开门折(一种纸张折叠形式)展示塞尚的画作,这才算完成了他对这本书美学上的理解。
相较于传统出版公司,这种为了某个细节,消耗大量时间、人力成本的等待经验无疑是奢侈的。陆加也承认,在传统出版公司,时间是更重要的,一本书不太可能积压 3 年。
类似于这样等待灵感的经验,陆加还有很多。“眼与心”是纸上造物的重点出版系列,主要聚焦于视觉和思想上相呼应的作品,目前有 3 本,分别是上文提到的《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以及《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和《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
陆加原本的构想是 3 本书,3 个不同的开本,由 3 位不同的设计师来操作。乍看之下,它们不像一个系列——合作方负责人因此不太理解,因为这样的设计不符合消费者的常规认知,设计不统一会造成阅读断裂感。
陆加表示理解,又不太能接受。在他看来,这套书的“视觉语法”是一样的,都采用了画作为封面,也都呈现了画和文字的关系,而且,他觉得主流的图书设计想法太老套,“就好像几个兄弟,虽然高矮胖瘦不同,但还是能认出来是兄弟,不对吗?”他反问道。
从选题到形式,陆加其实都在试图跳出所谓传统出版行业的操作框架,比如,避免只取悦市场、狭窄的选题范围和模式化审美。
在这个过程中,他相对幸运地得到了部分合作方的理解和支持,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打磨书籍,也收获了一批对纸上造物青睐有加的读者,但这背后也有代价。
3
必要的牺牲
受限于资金和人力,纸上造物必须将工作“外包”给他人,比如将发行和营销交给更大的出版社。陆加有些遗憾,他渴望更大程度上参与一本书完整出版过程、获得更多自主权。
他只能尽可能确保前期工作——找选题、谈版权、沟通设计等环节,能达到他的标准,而后面的流程,他可以参与,却不一定可以决定。
陆加受制于出版社,而出版社受制于市场。有一次,陆加想把一本关于画家乔托·迪邦多内的书做成画册,但考虑到市场对书系协调性的要求,最后只能将设计好的大开本替换成了小的。
“一个人”也让陆加意识到他缺乏鞭策和辅助,需要更强的自制力才能有效推进工作。原来他计划一年至少出版 5 本书,但现在的结果是,一年只有 3 到 4 本书。
但这种孤独也有有趣的一面。比如为了降低成本,陆加自己当起了译者,谈及这段经验,他认为有好处:“(翻译是)更深入地进入作品的工作,就像有些导演自己拍片,也自己写剧本。”
人员的不稳定性,从另一种角度上来看则是灵活性。在大的出版社里,人员是固定的,而陆加相信,他可以通过项目找到更合适的人。
相对于传统出版公司的“流水线”,陆加眼中纸上造物的工作模式是圆环形的——他是总负责人,就像同心圆最里面的圆,对接每个环节,带着书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纸上造物有一些经常合作的设计师和编辑,虽然他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同事,但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陆加心理上有时出现的无助感。他形容这种关系像一片岛屿,彼此独立,相隔一段距离,但仍然在一个海域里。
4
现状:担忧和固执
当被问及未来是否会做大公司规模时,陆加表示人确实很重要。他自认不善交际,巴不得有第二个人来分担工作,但这并不容易。陆加甚至用“婚姻”来形容这事可遇不可求。
他计划至少先一个人运营公司 3 年。更多人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压力。此前,他考虑将一个非常欣赏的年轻人招入麾下,但转念一想,纸上造物对职场新人来说并不是最佳选择。
无论如何,在这 3 年里,陆加将独自面对一切。他也意识到目前的发展模式会遇到瓶颈。目前为止,卖得最好的一本书是《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陆加估计有近两万册,但其他书,比如本来被他寄予厚望的《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成果不太理想。
同样从事出版行业的陆加好友程陌有些担忧。从同行的角度,他欣赏纸上造物突破选题限制的尝试,但从朋友角度,又担心经营模式会拖累陆加。
陆加也并不想让纸上造物只叫好不叫座。他直言:“我要挣钱,这样才能够继续发展下去,让更多人看到这些书,而不是停留在一个小圈子里。”
一个营利尝试是会员制。2020 年,陆加尝试发起了会员俱乐部“几个柿子”。会员需要储值 500 元,其中 300 元为年度消费额,另外 200 元则无时间限制,还享有折扣、新书递送、免费参加独家分享会等福利,但反馈平平,仅有 15 个人注册。
更多人会选择融资,但陆加有所顾忌。公司成立初期,一个印厂想要投资陆加,但后来他们搬离北京,选择撤资。陆加当时已经拿下了好几本书的版权,只好“一穷二白,直接就这样上”。所幸,公司后来慢慢摸索到了自己的路子,但那段经历让陆加格外警惕资本介入。
他试图摸索更理想的发展模式,但方式仍然必须是他可以接受的,这包括博物馆、出版社、出版机构三方的联动。2020 年,纸上造物和木木美术馆“乔治·莫兰迪:桌子上的风景”有过一次合作,陆加认为还挺愉快——木木美术馆把《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这本书放在展览出口,最终销售效果不错。
陆加期待和更多美术馆、博物馆合作。2021 年,“纸上造物”即将出版塔可夫斯基剧本全集,他就打算找博物馆做巡回展。艺术空间其实是他的“老本行”,但也是他进入出版行业的初衷:打通书籍和展览之间二维和三维的界限——把展览留在纸上,把纸上的东西再带回展览里。
关于如何卖书,陆加不排斥时下流行的图书营销直播,但他一直是个想用产品说话的人。“事实上并不存在坏的媒介,都是工具,但现在那种声嘶力竭讨好观众的传播方式,我觉得是可疑的,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好一些呢?”他说。
外部因素也在挤压着像纸上造物这样的小型出版公司。因为销售压力,很多图书公司不得不参与频繁的电商折扣活动,大公司尚可承担这种市场游戏,毕竟可以促进销量,但“图书白菜价化”对于纸上造物这种高成本、产量小的出版公司是个坏消息。
陆加表示,现在业界在印制成本上大多控制在 10% 至 12%,重点的书才达到 15%,而“纸上造物”的印制成本最低 15%,甚至达到过 20%。他无奈地感叹:“读者常常说我们的书有点贵,其实那其中的成本他们是看不见的,美是需要成本的。”
5
关于未来:寻找更多可能性
对于未来,陆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接近他的理想。“我肯定没法那么成功,但也不会多失败,因为我确确实实地做了那些书。”他以足球比赛里的技巧“防守反击”作为比喻,首先保证自己不失球,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能进一个球就好。
他的 A4 纸上密密麻麻列了很多选题,随时增删、改变计划,但家里却没有什么书。“我喜欢买书,但喜欢把书送人,不喜欢留书。”他也开始注重生活本身,做饭、爬香山、游泳,喜欢一些重复性的运动。
2021 年,纸上造物有好几本书要出版,其中有几本是诗人张定浩的作品。在陆加看来,张定浩之前的作品大多由更成熟的出版社负责,但作者主动选择纸上造物,是莫大的肯定。陆加也愿意和其他出版社多碰撞一下,看看是否有更多可能性。
未来预想图 × 陆加
Q:
为什么会把这个出版品牌的名字取作“纸上造物”?
A:
其实,它最早的名字是 play book,有剧本和脚本的意思,又因为还联想到《PLAYBOY》那本杂志,我把它理解成书和游戏的意思,我喜欢游戏这个概念。
为什么改成“纸上造物”,最早的时候,我是一个电子书爱好者,觉得它便于携带,后来我因为做出版,接触到纸张之后,喜欢上了纸这个介质。
Q:
你欣赏的出版业同行或品牌?
A:
“联邦走马”“文景”“乐府文化”和“后浪”。它们各有特色,比如后浪的气质则很“野”,很多出版公司在规模扩大之后,就会束手束脚的,但后浪仍然很“野”(指在选题上很大胆),这很了不起。出版人则比较欣赏“乐府文化”的涂涂。涂涂对原创作者、设计师、编辑以及各个环节的人都很尊重,这很值得我学习。
Q:
你是一个人生活的,想问下你典型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A:
早上 8 点左右起床,上午的时间一般留给更需要精力的事情,比如翻译,一些写稿有关的事情,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处理一些与出版社对接的事务,但不会规定得那么严谨,还是比较有弹性的。
Q:
你谈到过在疫情期间的经历“整整一年,大部分时间困在一间房子里”,疫情这一年对于独自办公的你产生了什么影响吗?
A:
因为是一个人办公,再碰上疫情,那种虚无感和焦虑感就稍微被异常放大了。有时候就感觉是自己一个人在狂走狂喊,之前本来有个设计师本会来北京,但因为疫情也就一直没有见到。
Q:
对于想要自己一个人开公司的人,有什么建议或忠告吗?
A:
要先预想最坏的情况,如果在你预想过一遍所有困难后,还坚持要做,那才可以开始。
Q:
近几年的计划?
A:
主要还是集中在诗歌和艺术这一块,但并不局限于此。诗和艺术是核心,后面还会做一些文论出版。2021 年会出版的有《谁是我,谁是你:伽达默尔谈策兰<水晶呼吸>》《诗的九重门》、张定浩的《山中》、张亦霆的《小雷因寺》等,2022 年可能会出版《塔可夫斯基剧本全集》,同时巡回举行一次“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诗学”剧照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