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残饭

有些文字不知道为什么写,却又觉得不得不写。

残饭,就是剩饭。小时候吃残饭,跟被母亲拧耳朵一样,是我的噩梦。

那时柴火锅大,人的饭量也大,有时掌握不好,做饭时多挖半勺面或多切几块洋芋疙瘩,就做多了。吃不完照例要盛在瓦盆里,成为残饭,留待下一顿吃。残的若是烩菜倒好,翌日早起掺几瓢水进去,撇一把盐泼一碗醋,拌上辣子,就着馒头也能吃得呼噜呼噜,头上磨汗。但如果残下的是面食,就让人害怕。面食放上一夜,已经发酵,再加热,软趴趴的,或干脆成了糊糊,捞不起来,喝又太稠。使人要找各种理由躲开残饭,但无论装头疼还是装肚子疼,都没用;这心思还没出口,就被母亲一眼识破。早起还在被筒筒里,正想着怎么对付呢,我哥就向我挤眉弄眼,我狠狠剜他一眼,他倒捂嘴笑上了。这时听母亲呵喊——

还不去烧饭!

等我磨到厨房门口时,我哥已把盛残饭的瓦盆坐进大锅的水里了。我把了柴火向灶门里掂,火向锅底扑燎燎一阵儿,残饭在盆里被水烫得吱吱咛咛的叫唤,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又憎恶。残饭盛到碗里,端一碗放在炕桌上给母亲,而后我俩相跟着跳出门槛,向厨房去,抢自己那一碗。抢不是抢着吃残饭,是为谁先到,乘机把自己碗里的残饭,偷偷拨给对方。这事儿我俩都干过,只是我吃亏的次数多些。

我坐在门槛上,很作难的捞,筷子头把残饭叨出很难看的样子,像鸡叨食。却听见我哥站在对面吃得唏哩呼噜。正要斜眼鄙视这家伙,猛听背后一声——

赶紧吃!吃不完头打破灌进去哩!

我后背一直,刚才一口真就吃进脑子;又觉得脑后一阵手风,本能一躲,却闪了个空,但耳朵却分明火辣辣。我哥憋住笑往嘴里刨面,故意刨出很大声。就在他大声刨面时,我看到自己两颗泪蛋蛋,一前一后滚进了碗里。只好认命,闭眼不看,闭气不闻,把残饭使劲往嘴里刨,只觉出咸而无其它滋味。一碗残饭被我消灭,再睁眼时,咦——

我哥又不见了。

知道他刚才是虚张声势。动静大,刨进口里的饭实际很少。这我清楚。但他这套花招却总将母亲哄过,使母亲边骂我边夸我哥比我懂事。但我总隐心哪里不对。他为啥每次都要消失一阵子?正琢磨呢,我哥提了碗,嗍住筷子笑笑的闪过我钻进厨房去了。这次我决定探个究竟,往他刚刚出来的地方踅摸。可那里是后院儿啊,是猪们鸡们的地盘儿。刚拐过墙角,两只鸡扑棱翅膀朝我身上跳,差点啄掉我手里的筷子。我恍然大悟,抬脚把一只鸡踢得唧唧呱呱逃掉;另一只却死心眼儿不服,还偏了头瞅我,似乎觉得奇怪。我回身向外踏步,暗喜:背着牛头不认脏!却迎面与一对儿铃铛撞上,是我哥那双牛眼,瞪出两道贼光。我谄媚一笑,他贼光变暖光,也咧开嘴笑。我俩谁也没说,但谁都心里明白:吃洋糖还是吃拳头,自己选!

我哥的洋糖跟拳头,迟早有一天被我前后脚都吃了,虽开始甜,后来还辣辣的带点儿咸,但却都不比另一次的残饭难吃。

那次,二姑家我表弟来了。亲戚来了当然要好好招待,我盼着母亲能做一顿啥好吃的,最好是西红柿鸡蛋面。这饭大家都知道,母亲最拿手。但表弟到我家时,真不巧,厨房就有一盆残饭。但我总觉得不至于,母亲可不是小气的人。母亲那天确实格外和气,居然罕见的没骂我。可到了饭点儿,端来的却是热腾腾两碗残饭!这让我在表弟面前丢尽了脸。却慑于母亲的笑中含威,还是把碗接过来给表弟。递给表弟残饭时,我向他笑,他向我笑。我的笑是替母亲向表弟表达亏欠,同时掩饰我的尴尬;而我的亏欠与尴尬,从表弟那里折回时变成愧疚与埋怨;愧疚是对亲戚的招呼不周,埋怨是向母亲的不近人情。但表弟却笑得分外灿烂,这使我更加感到无地自容。我埋头向碗里猛刨,表弟也跟着我一阵猛刨;我又抬头向他笑,他也抬头向我笑笑;我俩边笑边刨,几个来回,我心里却忽然想哭。我想哭时,以为表弟眼里也含着泪花儿;但没有,表弟的笑是欢快的,这使我心里更加酸楚。表弟心里会怎么想呢,我想;让别的兄弟姊妹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呢,我想;要是姑姑知道了会怎么说呢,我想。我每回去她家,她可是都用长面招待我的……

小小的人、大大的虚荣心,给我带来那么大痛苦,乃至今日我还分明记得。但当我那时终于把一碗残饭刨完时,脑子里一团混沌。我不记得我俩后来是怎么把碗放回厨房,然后手拉手去找别的兄弟姊妹们玩儿去的,我只记得自己那天总向表弟陪着笑,跟他形影不离。他为我的亲密陪伴感到快乐,而我心里想的却是万一他把今天在舅母家吃残饭的事说给谁。这心上的惆怅直到送表弟回去后、夜里我做梦时还抽泣两声。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要人吃残饭。难道倒掉不好么?我亲眼看见有的人家把残饭倒给鸡,倒给狗;当那些鸡那些狗叨着或吞着残饭时,我觉得人家孩子真幸福;这就像我后来疑惑的另外一件事一样,为什么有时过年,我的新衣服实际是由我哥的旧衣服改成的。那时对母亲的怨恨就正如吃残饭时的心情一样。

但疑惑归疑惑,怨恨归怨恨,残饭还是照吃不误,且一直吃了许多年,终于吃成习惯,终于吃到我不用装头疼装肚子疼也能从容吃下去。大概直到后来某天,像我在一篇文章里曾写到的那样,母亲做了一顿她所心心念念的“忆苦思甜饭”时,我才多少懂得一点残饭对于母亲的意义。原来她以为那饭会好吃,而结果是,最后她自己也终于承认那实际不过是想象;那时,她的摇头,她的叹息,使我觉得终于给她报复的快意——而当那快意很快散去,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并为过去多少年心里对她的不解与怨恨感到惭悔。乃至以后的日子里,我非但理解了母亲,亦时常想起爷爷奶奶他们,每次吃完饭,都要舔碗;想起他们眯了眼一边转动碗沿,一边把头埋进碗里舔舐时,觉得无比亲切。那时他们必然是笑笑的,仿佛与食物间有种难言的默契,如人与人之间的不舍与疼惜。那种表情只有在他们面对最亲的人或面对地里丰收在望的庄稼时才有。仿佛不那样就有一份亏欠。我想象着他们的表情,终于使那表情某天长在我脸上。那是后来某天我做了馓饭,吃完时下意识去舔碗,被旁边的妻子孩子嘲笑,一时反应不过来,等我想明白,并抹着粘在下巴上的饭渍时,不禁羞赧。但也当即告诉妻,把吃剩的馓饭好好留着,我要吃残饭。非但吃残饭,还要吃出像过去一样的感觉。意思是说,等下次热剩下的馓饭时,必定要使锅底留下一层锅巴,焦焦黄黄,脆脆甜甜,就像母亲那时端了这样一碗锅巴对我哥俩说:谁愿意吃残饭,就奖给他锅巴吃,吃了锅巴可拾钱哩!于是为了锅巴的好吃,不,为了拾钱的好处,我俩竟赛着把一盆平时憎恶的残饭吃光了。

妻了解我的心思,当然也知道我一贯的脾气,知道我不爱倒掉剩饭。因而我家的剩饭一般都给我留着。我当然知道吃剩饭的种种坏处,且当然不愿让妻子与孩子们吃剩饭,但到我这里,这原则似乎就完全不管用。我知道自己从小吃惯残饭,且吃了那么多年仍然健康,于是便有了一份莫名的迷信,以为自己是贱命,大概贱命的人细菌啥的就拿他没办法。当然这是我自己心里的话,我要是把剩饭叫做残饭,妻子孩子们当然不知其为何物,但我心里觉得这两个字的亲切,尽管这两个字曾经给我那么大又那么多的痛苦,使我的虚荣心受到过那样的伤害。而此去经年,再回想往事,觉得时间可真好,经它淘换,当时不理解、不明白的人与事,后来理解了、明白了,正如曾以为过不去的伤心往事,现在想来觉得那时枉然,再想起,已成甜蜜回忆;而一些痛苦与愤懑,终有一天变成幸福,随了生命之河,流进人的身体,滋养人的心田。

注释——

“磨汗”:方言,冒汗。

“忆苦思甜饭”:挨饿年代人们吃过的一种很粗糙的杂粮杂伴饭,后来重做用以感念过去苦难,珍惜当下幸福。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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