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致贾平凹书》原文及鉴赏

　　平凹同志：

　　很久没有联系，忽然奉到您的信，我的高兴，可想而知。

　　联系少，也是因为我近年身体大不如前，再加上各种因素，心情时常不佳，很少高兴的时候。给朋友们寄信很少。

　　知道您要办一个散文刊物，名叫《美文》，我很赞成。美术、美声、美文都是很好的名称。当然要看实际。现在，散文的行情，好像不错，各地报刊争办随笔一类副刊，也标榜美文，但细读之，名副其实者少。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有些“美文”实际是刻意修饰造作，成为时装模特。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这也是名家之笔，一篇千字文，有几处如此不讲求的修辞，还能谈到美文?

　　另有名家，本来一句话，一个词就可说清的意思，他一定连用许多同类的词，像串糖葫芦一样，以证明词汇丰富，不同凡人，这样的美文，也是不足称的。近年五四散文，大受欢迎，盖读者已发见新潮散文，既无内容，文字又不通，上当之余，一种自然取向耳。

　　来信所谈，作家、作品与政治的关系，是实情。现虽不再谈为政治服务，然断然把文学与政治分离，恐怕亦不可能。服务与否，原可不论。官人总得有人做，谁做也一样。只是有些作家，只能得意，不能失意，只能上，不能下，则有愧于古人。韩柳欧苏，并非如此。

　　无庸讳言。当代一些所谓新潮作家，他的处女成名作，也是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而得以走红。这本来无可厚非，继续努力，自然可以名家。然每当跻身官场(文艺团体也是官场)，便得意忘形，无知妄作。政治多变，稍遇挫折，便怨天尤人，甚至撒泼耍赖。这不只有失政治风度，也有损作家风采。

　　文坛现状，使我气短，也很想离的远些了。写东西也很少，也写不好了。但如有像样的东西，我一定寄您请教。

　　祝您

　　身体健康!

　　孙犁4月25日

　　(1992年《美文》1期)

　　赏析孙犁已出版了多部随笔文集。像小说一样，他的随笔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这就是朴素自然，有真情实感。这封致贾平凹的信也体现了他的这种风格。在信的开头，就没有对贾平凹新创刊的《美文》大加称赞，而是说还要看实际。现在有些作者虽然标榜写美文，但名副其实的少。这开头就不落俗套。

　　在信中谈了自己对美文的看法：什么叫美文，什么不能算美文。只有两段文字，就谈得明明白白。说那些自称为新潮的散文，既无内容，文字又不通。作者用简短的文字，明白的表示了自己的美文观，自己的爱憎。

　　这篇短简，还对文艺与政治、文坛现状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现在不再谈文艺为政治服务，这是一方面，但要断然把文学与政治分离，恐怕亦不可能。这是一种辩证的看法。谈的既委婉含蓄，又有自己的见解。接着谈到“官场”问题。有些作者总是站在外边谈“官场”的，孙犁却说“文艺团体也是官场”，“每当跻身官场，便得意忘形，无知妄作”。恐怕这会触及一些人的，但他坦诚地一语道出。而且举出其具体表现是：只能得意，不能失意;只能上，不能下;稍遇挫折，即怨天尤人，甚至撒泼耍赖。他认为这既有失政治风度，也有损作家风采。孙犁的这种认识，显示了坦率、真诚，也可说是深刻、犀利。

　　从本文可以看到随笔的一种笔法，就是直抒己见，一语道破，文字简练，点到为止。像大家的国画那样，留有许多空白，供您想象、品味。这就是相信读者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以补充、引伸，所以不把话说尽，比一览无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