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故事(三)

那是闹年成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饿死了十多个了,有两家人已经绝户,牛虎生两口子商量,再不逃荒眼看就都死在家里了。村里几十个人都逃了,有的老人走不动留在家里,有的一家人出去逃荒,不久就传来男人死在外边的消息。于是村里人都议论,这逃荒只有女人才有逃路,男人就没有个逃荒的去处。于是,村里逃荒的人家,男人就让老婆带着孩子走,说好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就落下来,给人家做老婆,能把娃娃抓养大就行,将来如果生活好了,就想办法再回来。牛虎生听了好几户这样逃荒的人家,回来一想,这是个好办法,女人家出去,有人收留,男人家出去外流,谁肯收留呢?所以他要和老婆杨金花商量,让她带着两个孩子逃出去。但是几次要说的时候,话都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再不逃出去,一家人就眼睁睁地饿死了,村里唯一能吃的就是榆树皮,榆树都已经扒光了皮,光溜溜地立在哪里,像脱得精光的人一样。冰天雪地,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人充饥。这天晚上,两口子又商量逃荒的事情,他终于向老婆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可是他老婆一听死活不干,说要死就死在一起,要活就活在一起。这样分开,活着也难受。虎生急了,说:“女人家出去,能找个人家落下来,给人家做饭洗衣服,男人家出去,谁肯收留。我们死了,也算活了几十年,可是咱们的孩子还小,他们到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尝过人活着是个啥味儿哩。”可是老婆怎么说就是要逃就一起逃。最后,两个终于取得一致意见,一起出去,给老婆找个人家后,虎生知道地方后就回来,以后好找。

计划好以后,就带着几件衣服,牵着两个孩子动身。可是往哪里逃呢?这里逃荒有东西两个地方,东向陕西,西向新疆,男人逃荒多数跑新疆。据说那里生产队却劳力,可以收留。女的多数跑陕西,找个人家给人家当老婆。开始的时候,逃荒的都顺利出逃,到后来,车站上就有人堵着,抓住就遣送回家,有人没有钱坐客车,就爬货车,据说货车上时不时发现逃荒的死人。

两个人把家里所有的钱带上,到车站一看,只够买两个人的火车票,女儿已经够买全票,儿子小,可以不买票。火车已经进站,他把两张票交给老婆,说让她带着女儿前面上车,他背着儿子跟在后面上。杨金花有车票,带着女儿顺利上车,牛虎生因为没有票,被列车员拦下了,没有能上去。杨金花上车后,坐到一个空座,回头一看,男人和儿子没有上来,她赶紧要下车的时候,车门却已经关闭,她死劲用手打车门,也没有作用,于是又赶回车厢,在车窗里喊,“虎生,虎生——”虎生在车站招手,说“你去,到地方了来个信,我把娃娃给你送来。”

两口子就这么分手了,虎生带着儿子朗朗,想回家,家徒四壁,家无宿粮,回去就是等死。逃,逃向哪里?也没有钱买票,上不去车。他背着孩子走出火车站,想给孩子找一点吃的,可是,哪里去找吃的,他到街道上挨门乞讨,有人给了一碗开水喝,说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吃的给他们给,终于有一家人可怜他父子两个,给了一碗玉米粥。父子两个喝了,总算有了一点力气。他想不能这么等死,要活还得逃荒。于是又牵着儿子的小手,向车站方向走去。

快到车站的时候,遇到五六个逃荒没有上车的人,都在议论怎么上车,他上前问了一下,他们准备到晚上,乘着车站人员少,管不过来的时候爬货车。他跟这几个人说,能不能把他们父子带上,有个黑瘦瘦的男人,打量了一下,说你叫什么?好像很面熟,虎生介绍说,我是西红峪的虎生,你我看着也面熟带很,咱们好像是一个公社的人。这时候有人说,哎都是逃难的,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多一个人多 一个照应,你把我们跟上就行,就怕你的孩子这么小,不方便。我们先上去给你接上去,你就赶快爬上来。要麻利一点,不能让车站的人看到。有个脸有些浮肿的男人说:“你老婆呢?你叫她带着孩子走,你看我们都是老婆带着孩子坐客车走了,光棍一个,爬货车就没带害,你带着个孩子爬货车就危险了。”虎生回答说:“人家坐车的时候孩子没有上去,落下了。”

他们在傍晚时分,终于到了火车站,一列货车停下来,这时候他跟着一群爬货车的人们纷纷跑到货车跟前,麻利一些的抢先登上了,他央祈上去的人把孩子接一下,有人接住了孩子,他就顺利登上货车。到了货车车厢,看看脚底下,是一包包捆绑的大包,从感觉告诉他们,里面装的是棉花。这正是上天眷顾,在这上面可以好好睡觉,有人说运气正好,这个车厢里面能睡觉,如果是装煤的车厢,就只能一路在煤堆里睡觉了。

货车一直停到半夜才开车,冷风嗖嗖地,挟裹着蒸汽机车冒出的黑烟,煤渣,不仅冷而且呛得人难受,特别是过隧道的时候,有让人窒息的感觉。虎生父子两个筋疲力尽,和几个一同爬上货车的人躺在棉花捆上,都混混沉睡过去了。

不知道车跑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是那个车站,货车突然停下来。这时候,人们都醒过来,坐起来想看看是到了什么地方。天已经麻麻亮,隐隐约约可以看出车站的牌子:鹰嘴峡。

有人说,这是秦岭的峡谷,再向东走不远就到了宝鸡了,到宝鸡咱们就下车吧,有人说,他准备到武功,哪里有亲戚,还有人说,不到西安不下车,西安就是讨饭,也比其他地方好讨。

虎生想我到哪里去呢?金花的车票是买到宝鸡的,我和儿子就在宝鸡下车。想到这里,就看了看儿子,儿子睡得死死的,他想再让他睡一会。早着呢。有人说,你把娃娃照看一下,这车上不必客车,一路又冷又呛人。让他起来活动活动。虎生喊儿子的名字:朗朗,朗朗。有人听到他叫孩子朗朗,说老虎不下狼儿子,你叫虎生,给孩子取了个狼狼,老虎下了狼儿子哩。虎生叫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就用手去拉孩子,可是手是僵硬的,冰冷的,他心里咯噔一下,说了一声,我的娃呀,就抱着孩子哭泣了。哭声凄惨地回荡在峡谷之中。人们不知道怎么劝虎生,就让他 苦,有人说,哎这年成。谁人娃娃生到这年成。有人说想开点吧。别哭了。这年成死人就不如死个牲口,不如死个小狗。虎生哭着说,是我把娃娃害了,叫他跟着他妈就不会这样了。

终于有人劝他,快乘着列车没有开动,快把孩子放到山上去吧。虎生只是哭,人们看虎生的样子,年龄大的两个人就从他怀里抱过孩子,一个先下车,在车下把孩子接下去了。接下去后跑过铁轨,向车站外边跑去。他把孩子丢在一个沟里,可是当他丢弃的时候,看到竟然在沟里还有一句尸体。他丢在哪里回头就赶回车厢。

朗朗被丢弃在鹰嘴峡车站旁边的沟里,到了天亮的时候,他突然醒过来,手摸着找他爸爸,太阳暖烘烘地,他挣扎着坐起来,回头四望。陌生的山,陌生的沟壑,长着和家里看到的不一样的树木。妈妈呢,妈妈好像坐车的时候把我和爸爸丢下了。家里的房子呢,没有房子,旁边躺着一个人,爬过去,以为是爸爸,摇摇他,没有动静。他想哭,可是没有力气,口干得要命,终于没有发出声音。就躺在了地上。

他迷迷糊糊地躺着,记得晚上爸爸给他喝了玉米粥,甜甜的,香香的,他回忆着玉米粥的香味,想可能爸爸又给他找玉米粥去了。好像又到了晚上,忽然,听到格吧格吧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四面漆黑一片,只有旁边格吧格吧的声音,他用手摸去,忽然是毛耳耳的东西,又有什么东西在嘴边,热乎乎地,他张口嘴巴,吞进嘴里,吮吸起来。甜甜的乳汁流进他的喉咙,他回忆起吃妈妈奶的情景,是妈妈吗?妈妈身上没有这么多的毛,妈妈的奶头比这好像大得多。不管是妈妈的奶还是什么人的奶,他吮吸了这甘甜的乳汁,就像久旱之遇甘霖,大旱之遇云霓,就要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起来,他从这乳汁中获得了离开了死亡还生的希望和力量。

这是一只哺乳期的母狼,它晚上出来觅食,老远就闻见了这里的尸体的气味,于是沿着峡谷,来到这里,果然躺着一具尸体。就拼命啃食起来。忽然,傍边的小孩子,用小手本能地抓住狼奶往嘴塞,白色乳液流了出来,狼浑身一颤,把奶靠近娃娃的嘴巴,小娃娃于是顺利地大口地嘬吸着狼奶。母狼边吃,边舒服地半躺身体,狼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做母亲的幸福和快感,就让躺在地上的这个小娃娃吃它的奶。

母狼把朗朗带回了它的家里,从此朗朗就和狼生活在了一起。朗朗学会了爬行,学会了嚎叫,也学会了捕食动物,吮吸动物的血液,生吃动物的肉。有一天,母狼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朗朗跟着一群狼群,渐渐长大,有一天,他跟随着狼群一起出去的时候,被人们发现,人们拼命追赶而来,他跟着狼群奔跑,有狼被枪击倒,时而爬着跑,时而立起跑,最后终于被人捉住,他就用嘴咬。后来收容站里收养了他,可是很长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习性与狼一样;经常用四肢行走;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怕火、光和水;只知道饿了找吃的,吃饱了就睡;不吃素食而要吃肉,吃起来不用手拿,而是放在地上用牙齿撕开吃;经过好几年的训练,才学会了说话。每到午夜后像狼似地引颈长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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