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的眼泪

大黄的眼泪

文：红精灵

有人说，开始怀念过去的事物，就证明你已经不再年轻。过去的时光如同流水一样，不可能回头，也不能回头，更不可能存贮。每次想到过去，就会回到小时候，现在杂草丛生的村庄，再也找不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也找不到一丁点小时候该有的回忆，每次想家的时候，只能在记忆深处搜寻残存的片段，人物，以及沉定下来的东西。

在我记忆深处，不仅有小时候的伙伴，亲属，还有故乡的老房子，最能让我回忆起的是家里养的那头大黄牛。不叫它老黄牛，是因为它在我家不过四岁，说老就显得老气。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养鸡鸭鹅这些小动物，还有牛羊猪等大一些的家禽。我们那时候大部分时间就是和小伙伴割草放羊数星星，偶尔还会采野花，捉蝴蝶等等。

大黄是我十来岁的时候来的，那时候它刚生下来没多久，那时候我十来岁，还分不清什么是牤牛和奶牛的区别。只知道大黄是父亲从牛市低价买来的，因为大黄出生后母牛没了，所以勉强活下来，瘦瘦弱弱。听父亲说，大黄在牛市栓了一个礼拜，父亲每次去牛市，都能看到这个被拴在背地的大黄，很少有人能看得上大黄。父亲去的第三天，路过大黄，它忽然对父亲叫了两声，眼睛一直追着父亲，父亲转了几圈，又转了几圈，每次转到大黄跟前，都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它每次都挣着想要往父亲的身边凑，父亲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把大黄带回来。

大黄牵回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说父亲傻，母亲更是反对，本来让父亲买一头奶牛，每年可以下个小牛换钱补贴家用，可是父亲牵着大黄回来。大黄说是大黄，在我的记忆力，可是比大绵羊也大不了多少。它跟着父亲的脚步回到我家，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父亲对大黄疼爱有加，每天精细喂养，我也喜欢大黄，每天都和小伙伴去割大黄喜欢的青草。

没过多久，大黄就被父亲养得体满膘肥，那些讥讽父亲的人，都不再说那些闲言碎语，就连一向爱唠叨的母亲，也常常帮父亲给大黄梳理毛发。我也跟大黄亲近，很多人都警告我，这种畜生不要接近，脾气太暴躁。那时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和大黄相处甚欢，刚开始还把大黄当做小羊来放，后来父亲怕我伺候不了它，就再也不许我牵着大黄出门。

大黄特别温顺，也特别懂事，从来没有出现暴戾的脾气，很快大黄就融入到我们的家里。在大黄到我们家里的四五个月的时候，大黄就被父亲套上碾子，在麦场学着前辈们拉动犁铧，学着被套上车子，一次次练习。过分大的工具一次次从大黄的背上掉下来，而它总是安静的等着父亲再次给它放上去。经过短暂的训练，大黄终于出师，父亲开始牵着他在小块的田地开始正式开始。

大黄越来越健壮，和一般的大黄牛没啥区别，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温顺，用一句比喻就是像极了低眉顺眼的小媳妇。随着大黄一天比一天高大沉稳，父亲和大黄的感情愈加好，每天除了精心喂养，刷洗，一有闲暇，父亲就对着大黄喋喋不休的说悄悄话。很多人都说父亲傻， 对着一头牛说啥悄悄话，父亲只是不言不语不分辨。一如既往的对大黄，如同对待自己的儿子。

一晃三年，大黄已经健壮到非一般的牛可以相比，它不仅套车拉犁，有时候在夜里还能看家护院。有天晚上，夜深了，大黄忽然叫起来，还很愤怒的踢打护栏，父亲被惊醒之后，才发现有小偷翻腾后丢下的包袱。

大黄来家的第四个年头，父亲病倒了，病倒了的父亲没钱医治。每天只有等着病魔一点点蚕食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身躯。而大黄却依旧每天等待父亲喂养，和它说着只有父亲才懂的话语。三个月后，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而大黄的脾气也逐渐暴戾。除了父亲，陌生人都不敢接近，父亲一天天病重，便有了把大黄卖了的想法。

有天晚上在饭桌上，父亲决定刚说要不咱们把大黄卖了吧。我的泪哗哗就下来，哭着求父亲不要卖大黄。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大黄找一家养牛的人家。很多上门来的人，都被大黄的暴戾脾气吓跑，这情形下，仿佛只有卖给屠宰场，父亲不舍得，我不舍得，一家人都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日益加重，大黄到了必须送走的地步。决定之后，父亲昼夜不停和大黄说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内容。好几次，我都看到父亲和大黄都眼含热泪，他们说着话，父亲则不停摩挲着大黄的额头。他们不停的说，不停的流泪，我也跟着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屠宰场派人送来定金，可是大黄死活不跟人走，无论怎么鞭打，它就是不走。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大黄的脾气一点点变得更加暴戾，那些来牵大黄的人，都被大黄吓住，纷纷打了退堂鼓。父亲拖着病仄仄的身子，坚持要自己送走大黄，说既然我带回来， 那就让我把它送走吧。

送走大黄的前一天夜里，父亲彻夜难眠，大黄也一直折腾。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牵着大黄出门，可是大黄死活都不走，父亲流泪，大黄流泪，我流泪，一家人都围着大黄流泪。出门的时候，大黄忽然回过头跪下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父亲忍住泪，拍拍大黄的头，大黄慢腾腾的站起来，温顺的跟在父亲后面。

大黄走一路流了一路的眼泪，临到屠宰场的时候，大黄忽然死活都不走了，它一次次跪下，一次次泪流，父亲也是一样不舍泪流。直到最后，父亲忽然舍不得大黄，牵着大黄转身回头，可是大黄却没有顺从的跟着父亲回来，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凭父亲怎么拽也不走，它最后一滴泪流光之后，却挣脱父亲，径直向着屠宰场的大门走去。

父亲嘴里说着只有他和大黄才懂的语言，一直看着大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大黄送走后的第七天，父亲也终于散手人寰，去另外一个世界，和他的大黄，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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