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对贾宝玉人生的隐喻意义
《红楼梦》以“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为开篇第一回,在构思上实在是大有深意。开首所叙述、描写的两个作为引子的人物“甄士隐”与“贾雨村”,不仅仅是采用谐音方式向读者暗示和说明,该书所叙故事是“真事隐”、“假语存”,而且还以这两个人物的生平事迹,隐喻了主人公贾宝玉现实以及可能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要问贾宝玉出家后会是什么样子?甄士隐的结局便为读者提供了答案;假如贾宝玉按照父亲的意愿步入仕途,他无疑又会是第二个贾雨村。
关于甄家是贾家的缩影、甄士隐是宝玉出家后的影子,红学家们已经谈论得很多,基本上形成了一定的共识,笔者在此不再赘述。但是对于贾雨村对贾宝玉人生的隐喻意义,红学家们似乎讨论得并不多,有时提到也往往是一笔带过,没有能进行全面而深入的论述。笔者不揣浅陋,试就这个问题作一些力所能及的阐释。
书中这样交代贾雨村的身世: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这段文字给读者以明显的暗示,贾雨村的出身、境况与命运,都与贾宝玉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总之是要让读者将他和贾宝玉联系到一起。贾雨村虽非书中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作者竭力描写的官场人物,他不仅将贾府与官场连接起来,同时也将贾宝玉与仕途联系了起来。贾雨村本来与贾府并不属于同一个家族,但作者却让他与贾宝玉都姓“贾”,通过他曾做过林黛玉的蒙师,而让他在黛玉父亲林如海的引荐下,与贾府攀上了重要的关系,从此官运亨通,“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由于他在官场里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可以说是一个通过科举取得功名的范例,因而便被贾政当成了座上客,同时也想让他能成为宝玉效仿的榜样,或者成为宝玉人生路上的导师。
贾雨村与贾宝玉的交集,应该从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冷子兴向他介绍了贾宝玉出生时的奇异,以及日后言行的种种怪诞之处,之后下结论说:“将来色鬼无疑了!”然而贾雨村对冷子兴的看法却不以为然,反而疾言厉色地说:“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贾宝玉,只是个幼童;此时的贾雨村,还未见过贾宝玉本人,贾府上上下下,大约除了林黛玉,基本上都把宝玉看为一个脑筋不太正常的痴人。但贾雨村却根据他不同于常人的见识,认定宝玉是一个秉正邪两气而生的人,并且将他与历史上一些传奇人物相提并论。在贾雨村看来,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必定是可造之材,将来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也未可知。因此,贾雨村还未与宝玉见过面,凭冷子兴一些侧面的介绍,就对宝玉另眼相看,说明他还是很有一些眼力的。
贾雨村和贾宝玉何时见第一次面,他们究竟是如何具体交谈的,书中均未作正面交代,读者只能从第三十二回的侧面描写中,看出一些耐人寻味的端倪。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贾雨村与贾宝玉俩人思想上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彼此对对方的态度和看法是不对称的。贾雨村之所以“回回定要见”宝玉,大概一则是因为这是一位“来历不小”的“异样孩子”,因而他对宝玉产生了一定的好奇心,想通过亲身交往来认识一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将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二则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讨好贾政,贾政希望宝玉能跟他学到一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他在这方面自然也有资格成为宝玉的标杆,因而放下身段与宝玉这样的少年交流,其实对于贾政也是一种精神贿赂。贾政是十分欣赏雨村的经历和本事的,因而自然也就乐见雨村能经常和宝玉交流。
但宝玉对于贾雨村却十分反感。这首先是由于宝玉最讨厌走仕途经济之路,素来认为热衷科举的人是沽名钓誉之辈,为官做宰的人是国贼禄蠹,他看不惯这些人阿谀奉承,欺压百姓,因而特别不喜欢和贾雨村这样的人交往。其次,宝玉是个率性而为的人,大热天还要穿戴整齐地去会客,常常会弄得汗流浃背,而且还要一本正经地去应酬贾雨村这样的人,说些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的话,实在是一件无趣又无聊的事。由于讨厌贾雨村这样的人,宝玉竟然也讨厌向他提起仕途经济的人,于是连史湘云、薛宝钗这样的亲戚姑娘一劝他留心功名,他也会翻脸,可见他对贾雨村这样的人厌恶至极。
贾雨村的一生,经历了寒窗苦读、赶考中榜、做官革职、复出高升、获罪遇赦、削职为民的曲折过程,这是一个热衷于仕途的读书人完整而典型的人生经历。《红楼梦》从总体内容上来说,主要讲的是发生在贾府这个贵族大家庭里的故事,然而作者在这之外特意塑造贾雨村这样一个穿插性人物,想来不是随随便便、信笔涂抹的,而必定是有其独特的叙述功能和深刻寓意。由于我们已经较为清楚地知道,作者是将甄士隐作为宝玉出家后的影子来描写的,于是便可以推测作为与甄士隐并列的贾雨村,有可能同样担负着特殊的叙事任务。比照贾雨村的人生经历与宝玉成长的经历,便可以容易地找到“仕途”是这两个人物形象的交合点,贾雨村的主要事迹便是致力于仕途经济,而宝玉却总是千方百计地逃避走仕途之路,两者对仕途的态度和作为形成了鲜明对照。让宝玉通过科举入仕是贾政最大的心愿,但宝玉却对此深恶痛绝,宁可出家也不愿走这条路。而贾雨村如同一个活标本,为读书人通过科举进入官场、并在官场数次经受荣辱沉浮,作了最形象的注解。贾宝玉虽然没有按父亲的期望走上仕途之路,但作者通过塑造贾雨村这样一个官场人物形象,含蓄隐晦地告诉读者,假如贾宝玉走了这样的路,也不外乎就是贾雨村这个样子。正如以甄士隐的结局隐喻宝玉出家后的结局,贾雨村便有可能成为贾宝玉走仕途的一种隐喻,只是由于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决绝态度,这种可能的人生最终才没有在实际中发生。
《红楼梦》以“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为末回回目,与开首第一回的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遥相呼应,充分显示出作者在艺术构思上的精妙,也进一步强化了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位引子人物的隐喻作用,真可谓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