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断的根 不忍离的家||《马桥词典》读后感

读韩少功老师的《马桥词典》,读的是我四十年前的家乡,是我不愿回顾的当年。

我生命的头二十年,生长在一个与马桥弓极为相像的地方,那里也有两棵大枫树,至今还存留一棵。也是在意思完全相同的“乡气”、“开眼”、“现”、“肯”、“怪器”、“贱”、“狠”、“冤头”、“挂栏”、“罢园”、“宝气”、“五斗丘”、“八斗丘”……等等词条的环绕中生活。还有很多马桥的词条,在我的家乡也找得到近义词。如马桥把占便宜叫“打起发”、我老家叫“打秋风”,马桥把有些下流的情歌叫“觉觉歌”、我老家叫“调调儿”,马桥兄弟送姐妹出嫁的仪式是“放锅”、我老家是“送油盆”,马桥把女子称“小哥”、相当于我的老家把父亲的姐姐称“大伯”、把父亲的妹妹称“细爷”,马桥把一个人说话不着边际叫“打玄讲”、我老家叫“闪天诳”,马桥把一个人讲话的份量叫“话份”、我的老家叫“势场”……读着这本书,仿佛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家乡,有几份亲切,也有几份悲伤。

希大杆子让我想起村里曾经来过一名董医生,在竹英家的新屋里开诊所,在村里各家各户吃派饭,派到谁家时谁家那天像过节一样,菜样和菜里的油水都要多一些,好胜的人家甚至会割肉打酒。主妇们可以提前散工回家做饭,还可以从董医生那里得到一角五分钱,一斤粮票。董医生成了全村人家的亲戚,据说和几个家庭主妇特别亲。在他离开村子很多年后,人们还津津乐道那些年出生的孩子谁谁谁长得像董医生。那大概是我七岁到十岁的年份,打小被乡亲们称为“怪器”的我,对妇女们在晒场乘凉时、坐在一条深巷里吃午饭时,津津乐道董医生这、董医生那莫名反感,对这个老头不像老头、老太不像老太的人,在广大妇女心目中占了父、兄们的上风感到气愤,对妇女们在感情上的眼浅感到悲哀。不知道自已那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的认识,那时我就想长大了要走得远远的,离开那个地方,不要像这些人这样活着。现在回想起来,生来就过的是粗糙日子的女人们,当董医生白嫩的手指搭上她们的脉搏,温和有学问还带着关切的声音传进她们的耳鼓,怎么能不让她们产生别样的感觉?这眼浅也正是她们的悲哀!

铁香让我想起一位远房堂嫂,长得白白净净,小巧玲珑,人们说她长的是沙皮,越晒越白。她只看过堂兄家有一间向八带拖的大房子之后,很快嫁给五短三粗,沉默寡言的堂兄。新媳妇刚过门没几天,她总是邀村里的女孩子晚上去她的新房,在她的玻璃罩煤油灯下纳鞋垫、绣枕头。晚了就留宿在她的新房,堂兄就在别的房间住。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他们家有的是房子。一年、两年过去了,堂嫂没有像其他新媳妇一样生下一男半女,倒是和村里男人们开玩笑的尺度越来越大。男人们说想帮她治不生育的病,谁说她都应承。后来,她真的生了一个男孩,妇女们从孩子降生时开始,就在研究和讨论这个男孩长得像谁,而全村男人在孩子生下的当晚空前兴奋,不知道谁出了钱买了一串鞭炮放着,男人们浩浩荡荡去堂兄家恭喜喝糖茶。堂嫂一直活在流言蜚语中,她不在乎,堂兄也没法在乎。我跟姐姐一起在堂嫂的新房过过夜,听见过她夜间翻身时一声不经意的叹息。我那时想像她是七仙女,来搭救忠厚老实的堂兄董永。而他们之所以没有天仙配中的二人那么亲密,因为堂兄住的是向八带拖的大瓦房而𣎴是寒窑,自然没有董永那么让人怜惜。我离开家乡不久,堂嫂突发心脏病去世了。那个从小被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的男孩比堂兄还要沉默,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当他跪在母亲坟前时,几个男子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扯起来,人们猛然发现,他和堂兄一样长得五短三粗。

房英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小姐妹,她心灵手巧,才十几岁的人,下到厨房能做香香的饭菜,拿起针线能绣漂亮的鞋垫,田间地头也是样样拿得起。而且她长得高挑,薄薄的嘴唇,瘦长的双腿,在我读到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时,马上就联想到她。因为她家的成份是富农,在集体活动中总是矮人一截。我们演《红灯记》、《沙家滨》,没有女孩子愿意演的李奶奶、沙奶奶,她却演得很认真。我们玩游戏,她不是特务就是妖精,她也从来不在乎。她家四姐妹没有兄弟,父亲是木匠,带了一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徒弟叫自儿。在刚刚联产承包的头一年,自儿成了他家的劳力,他们俩双双下田下地劳动,村里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的,她家应该招自儿做上门女婿。后来,村里集资办了一间面粉厂,她家摊了500元钱让她去面粉厂上班,她很快和一个在小学时追着打她、骂她地主婆的男孩好上了,并怀上了孩子,住进男孩家。为此,她母亲病倒了一个星期才起床,母亲病好后,自儿收拾好自己的物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村里人都指责她,说她家就不该让她进厂。那一年我考取了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专生。次年暑假回村,小姐妹抱着吃奶的孩子和我拉家常,显然娘家人已经原谅了她。我问她怎么那么意外?她说:即使不去面粉厂,她也不会嫁给自儿,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劳力,可他们在一块地里薅上半天草也说不上三句话。她看着怀里的孩子说:我如果不错狠一点,断不了他的念想,也断不了我父母的念想。那一刻,我看到那个躬着背、颤抖地揺着手的沙奶奶、李奶奶突然变得高大起来。我正暗自庆幸小姐妹比房英晚生了十来年,她告诉我,自儿离开她家半年后病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还说得亏没嫁给他。她讲这些话时那个自得的样子,至今想起来我心里还不是个滋味。

我还在盐早和盐午的身上看到哥哥和我的影子,哥哥为母亲做多少都应该,都不够,而我出一点点钱,就美名远扬。从水水、万玉、马鸣、光复、本义……他们身上看到了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憨直中透着狡滑,愚昧中隐藏智慧,无赖中含有厚道。看到光复和他的儿子的冲突,觉得那是母亲和我的冲突,常常缘于没有来由的怨恨。看到水水打雄狮时,妇女们劝止时水水的心理,我看到当年母亲打我时被人劝止的心理,那时我怎么就能感到劝的人和打的人串通一气,一边骂母亲一边把劝的人痛骂一气,这大概是人们认我为“怪器”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本《马桥词典》,把很多不愿回首的人和事又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眼前,我的心里是非常复杂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能用流利的普通话上课了,那些乡气的词条早己被文明文化的词条覆盖;我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那里的繁文缛节、那里的人情世故,已经远远地拋在身后;我以为用一些钱就可以对自己过去承受的恩惠、对自已逃离后的麻木心安理得;我以为自己所有的厌恶、轻蔑是理所当然......这些伪装被《马桥词典》一一戳穿,我发现自己眼里还会流泪,心里还会痛,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在朋友圈里,我看到有的朋友在印度,有的朋友在香港,有的朋友在江西,有的朋友在草原......他们在快乐地享受自己的假期。而我,在家捧着一本书,在马桥兜兜转转,在记忆中的故乡兜兜转转。我一直以为自已属于梦想属于远方,并为此孜孜以求了大半生。可是,当那些曾经表达过我“最动情的心事,最欢乐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愚蠢的见解”的词条响起在我的脑海里时,我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个被太多荒唐、太多苦难压榨得疲惫不堪的地方,就是我不忍断的根,不忍离的家,纵然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出那一弓之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