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审言:唐代文坛上的第一狂人

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稍微学点文史之人,定是知道这杜审言的,且不说他是奠定唐诗格律之人,还同李峤、崔融和苏味道一起,被称为“文章四友”,红极一时,并且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孙子,名叫杜甫。

其实在唐代,杜甫的诗作并未被人所赏识,那名声最大的是李白,可以说,杜审言在唐代的名气是高于杜甫的,只是到了宋代,杜甫的名气是扶摇直上,被冠以“诗圣”之名,而从现在来看,如果同杜甫的诗作相比,这杜审言就啥都不是了。

相对于杜甫的内敛,李白的狂放可以算是到了极致,但是,如果拿李白的狂来同杜审言相比,那李白连小巫也算不上,杜审言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狂人,狂得来你都难以置信。

因为有个成语叫“衙官屈宋”,其出处便是缘自于他,他曾说:“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比起我的文章来,屈原、宋玉只能做我的下属小官。比起我的书法来,王羲之只能做我的学生。”能说出此等话,他绝对是千古唯一之人。

杜审言,字必简,祖籍湖北襄阳,后迁居河南巩义,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进士出身,为隰城尉,累迁洛阳丞,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又因勾结张易之兄弟,被流放到峰州;不久,召回任国子监主簿及修文馆直学士,约63岁逝世,赠著作郎。

他的官做得并不大,“文章四友”中的那些人都官居高位,所以,他混得很不好,这个应该归结于的人个性,李峤是历五朝不倒宰相,苏味道是著名的“模棱宰相”,最差的崔融也是修国史的中书舍人,还混了个“文”的谥号,只有杜审言,混了半天,啥都不是。

如果按合并同类项来说,他除了与“文章四友”可并列外,其实同沈佺期和宋之问是一类人,他们都是致力于诗歌格律改革,开创唐诗向着正规化发展作出重大贡献之人。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这是他的代表作,名为《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此诗被明朝著名诗词评论家胡应麟激赏,将此诗同他孙子杜甫的《登高》一起,被评定唐诗五律和七律的巅峰,尤其是第二联,被历代所赞赏,从这点来看,他的狂还真不是毫无由头,还是稍稍有点底气的。

旭日东升,海天相连,四处春柳吐芽,黄莺啼鸣,早春的江南,浮萍新绿,“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然而,“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其孤芳自赏,一骑绝尘,又化作乡愁涌上了心来。

这首诗的首句和最后一句实在是太眼熟的,同王勃的那“同是宦游人”和 “儿女共沾巾”,几乎如出一辙,于是有人据此说,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的就是杜审言。

这个就有些想当然了,王勃虽然善于化用,但二人差不多是同龄人,应该是化用不到杜审言这儿来的,不然会被时人耻笑。

而且,杜审言是否去四川作过官,很是存疑,但他是文人一枚,而少府一职是管经济的官职,肯定与其无涉,不能应该都姓杜,就张冠李戴的臆测吧。

作为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杜甫对他祖父的评价那是相当地高,他不仅自豪的说“诗乃吾家事”,还以“吾祖诗冠古”来替他老祖站台,当然,这也是很正常之事。

唐以前的诗歌,都是不讲格律和押韵的古体诗,不但在字数长短上没有限制,也可以转韵,所以,显得很是灵活,比如李白的《将进酒》和《蜀道难》。

但近体诗就不同了,它有着严格的格律,或五言,或七律,讲求的都是韵脚分明,平仄和谐,对仗工整,而杜审言正是这一改变中的重要人物,正是由他开始,唐诗步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不仅在炼词遣句上更加的精妙,而且读来亦跌宕起伏,音韵铿锵。

故而明代胡应麟在《诗薮》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

才有大才,诗写得也着实不错,对唐诗格律化亦有肇始之功,不然,在武皇一朝也不会受到女皇的重视了;但是,他实在是太狂了,这是一以贯之的狂,是一种浸在骨子中的狂,无时无刻不在他生活的言行中表现出来。

他同苏东坡的先祖苏味道同朝为官,他是其下属,不说要巴结讨好,也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他倒好,二人一起去复核各地官员交来的述职报告,杜审言要先写评语,然后上报给苏味道审核,他写完后突然仰天长叹言,“味道必死。”

众人以为他参透了什么玄机,及至问时他才回答说,“他要看了我的评语,肯定会羞愧而死。”这样糟蹋自己的上司,这让苏味道情何以堪。

要知道,这苏味道也是个大才之人,9岁能诗,20岁便高中进士,一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在普及程度上,应该远高于杜审言的任何一句诗吧,好在苏味道是个大量之人,一笑而过,史书上亦无任何对他有打击报复的记载。

他病重之时,宋之问等一帮文学朋友去探望他,他不但不感激,还放言道:“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活着一天,你们就一天不得出头。现在我要死了,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只可惜没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能接替我啊!

都是才高八斗之人,在当时,谁又能比谁高出多少去,虽说自古文人相轻,但在面子上都还是过得去的,就是不认识的,还要说个“久仰久仰”,哪里有当着一众人的面将大家弄得下不得台来的,这就不能以一个“狂”字来形容了,用我们南京话来说,叫“二五“。

这些话就我们现在人看当然会惊讶得目瞪口呆,但也许从他的内心来说,只是说了句大实话而已,他从内心是瞧不起这些人的,但是,这又似乎在冥冥中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四年后,他的孙子杜甫来到了人间,也许,杜甫就是来接替他的,是来完成爷爷遗愿的。

说到杜甫的出生,还有一段相当离奇的故事,也就是说,差了那么一点点,我们就没有了这后来的“诗圣”。

杜审言有四个儿子,当年他被司马周季童弹劾并获罪后,刚满13岁的次子杜并趁周喝醉时,将其杀死,而他自己也被周的左右砍翻斩杀。

此时,杜审言的长子杜闲,也就是杜甫的父亲刚好外出不在家,如果在家时,肯定会同其弟弟一起前去行刺杀事,如此,何来这杜甫?这实在是中国诗歌之幸,中国历史之幸也。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这是杜审言被贬时所作的一首《渡湘江》,旧时文人遭贬时,每一次的渡水越岭,那惆怅之情都会增加一分,也会留下精彩之作,如宋之问的《渡汉江》和《题大庾岭北驿》等等,而杜审言在这首诗中所表达的失意和惆怅之情,绝对不输乃孙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因自己的疏狂而遭横祸,他也真是命途多舛,看湘水北流,自己却一路向南,去国离乡,越走越远,看春光无限,绿水青山,鸟语花香,忆昔冶游赏春,饮酒赋诗的好时光,都成为过往,不禁悲从中来,愁思无限;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伤感,故后人赞此诗为“味在酸咸之外”,很值得品味。

说到杜审言获罪,其实还是有些冤枉的,在简介中有一条,说他是“勾结张易之兄弟”而被贬,这一贬还真是不近,贬去了峰州,那可是在今天的越南境内的南边了。

说“勾结”实在是有些难听,应该是“交结”我觉得还差不多,前者是双方为了共同的某种利益而为,后者可以是单方面利益的追求,作为女皇的面首,当时交结张氏兄弟之人多多,不足为怪。

这其中有两个因素要考虑,一是在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中,风云变幻,武则天、太平公主、韦后等一众女性长袖善舞,再加上后来的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等等,整个朝堂上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作为一位想上进的文士,对她们,以及同她们相好的男人们行交好之事,亦是人之常情嘛。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上便有一朝臣下,当时的宰相和文人几乎都受到过贬谪之累,严重的还性命不保,除了如宋之问这样吃相太难看之人,一般都会得到后世的理解和同情。

另一个因素是杜审言的个性,按说他对那些女人的面首们,应该是满满的不齿,如果他想要进阶,把自己的言行稍微收敛一二,不说能扶摇直上,按部就班的升迁当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那是一个很看重诗歌艺术的时代,他如何还要低三下四的去巴结他瞧不起之人,于理不通嘛。

这两个因素看似自相矛盾,其实也是有着内在的联系,看着那些不如他的人,个个都紫衣蟒袍,他内心肯定还是很纠结的,狂傲不可能为他带来声名和荣耀,只能为他的升迁带来障碍,于是,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去做些违心之事,倒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史书没有说他同张氏兄弟有些什么关联,但是,他同沈佺期却是被贬最远之人,甚至比那个人人不耻的宋之问还要远,贬谪地的远近一般来说是同罪过的大小相关,而沈佺期也是没有什么大罪之人,为何他二人会受到如此待遇,竟被贬去了越南,不懂。

我还是愿意相信,他是被人构陷,不然,他的儿子不会怨恨到对仇人提刀相向,不然,在事件发生后,朝廷还对他儿子进行褒奖,不然,更不会有女皇还对他加以提拔。

行止皆无地,招寻独有君;

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

露白宵钟彻,风清晓漏闻;

坐携馀兴往,还似未离群。

今夕为何,一切都是浮云,他并不以仕途通达为人生目标,屡遭挫折却依然故我,也许,他是用这种“疏狂”来掩饰自己的不幸和内心的失望,所有的一切,都随风而逝。

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使之然,是一以贯之的行为方式,俗话说的“本性难改”,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综上所述,杜审言是有大才之人,他对中国诗歌所作的贡献应该得到肯定,他促进了唐代律诗的定型与规范化,虽然他只留下不多的几十首诗,出彩之处也是多多,如“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飞霜遥渡海,残月迥临边”等等。

更为难得的是,他所有的律诗,都平仄合律,也因此被称为五言诗的奠基人,这是他对中国诗歌的贡献,也是他骄傲的资本,而“少陵继起,百代楷模,有自来矣。”后世是将杜甫的成就,缘自对乃祖的承袭,所谓“审言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甫之家传有自来矣。”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他一生狂傲,不知收敛,史载其“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在仕途上不得志也是必然,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被流徒千里之外,这“疏狂”是与他一路同行,本色不改。

现在,他的声名是远不如其孙子杜甫了,但杜甫在性格上却没有继承他“疏狂”的基因,这同他的风格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杜甫的一生是忧患悲苦,诗歌也呈现出沉郁雄浑的记实风格,倒是继承了他的“诗法”;故而被后世尊为“诗圣”。

而诡异的是,杜审言虽然20余年久居下僚,但后来他否极泰来,还是有了个“著作郎”的名头傍身,好歹也是五品上的官阶;而杜甫的仕途也很是蹇蹙,官做得还不如乃祖大,时者势也,命运弄人,大概他们老杜家就没有当大官的运气吧,当然,那个久远的杜预算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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