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城市
未来本质上是未知的,意外频现,变故横生是必然,看起来满是不可抗拒和可以理解的理由。但是再完美再充足的理由也只是理由,人不能活在理由里,而是应该把想做的事情做成。
想念布拉格,不是到此一游式的想念,而是愿蜷缩、颓废和迤逦在里面。不为惊叹、不为感受、不为品尝,而是变成它的一部分,然后触摸它被岁月镌刻的风韵,委身于的它斑斑伤痕,在残破倾颓的墓碑间徜徉,在依稀的疮痍中沉默,在温柔夕阳的伏尔塔瓦河岸流泪。
愿忠诚于布拉格,以自己的方式忠诚于它。忠诚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因为世间的忠诚多是误解和扭曲,太监对皇帝的卑躬屈膝是对忠诚的亵渎。忠于布拉格是它的气质,是它悄无声息的积攒,宛如岩水堆积的石笋,脆弱而坚实。布拉格的气质是一种冷漠而厚重的气质,是就连抗争也像丝绒一般顺滑的气质。
天文钟两侧的雕像代表虚荣、贪婪、死亡和欲望,人的四宗罪。贪婪不必然指金钱,对生命的执念也是贪婪。或者不算是为生命,而是安逸的活着,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是贪婪。那种无所不用其极,任何苦累艰难都能忍受,咬紧牙关往安逸和活着顽强跋涉的品质也是贪婪使然。只可惜,多数最终都倒毙在半路上。
摄影不是让时间停留在某个瞬间,而是记录在底片上的同一,数百年前的爱和痛与今天并无不同。布拉格摄影师索德克以拍人为主,他拍的是欲望、肉体、狂妄、放纵、禁忌等人间可能发生的一切情感,满满的丰盛的肉体。如果在餐桌旁,我们自夸的丰盛的菜肴,是节日的必备品,意味着某种幸福。可浓郁、繁荣和喧嚣就意味着没有了一点点余地,酒池肉林的丰满来自于单调和乏味,底片上丰盛的肉体只与饥饿有关,饿鬼的世界与人有什么关系?
布拉格的独一无二是攒下来的。财富和文化一样,都在于积累和储蓄。创造财富和文化都相对简单,那往往来自于灵感和机遇,但累积很难。因为累积是个过程,过程总比瞬间要难。长久来看,一夜暴富并不难,难的是让这财富几十年乃至数百年延续和传承下去,文化也是一样。有钱未必是会赚钱,而是能把钱积攒下来,有文化不是更懂文化,而是能把文化留住。所以出富人不难,但有历史的家族很难,出读书人不难,有历史的文化世家很难。
布拉格的独一无二在其简朴气质。简朴很难,就像简朴的古镇村寨,一旦为人所知,就失去了简朴。因为诱人的简朴不是源于桃花源式的满足,而往往是迫不得已。就像蒹葭萋萋,在水之湄的佳人,一旦为人知道,就多半珠光宝气起来,所以简朴是奢侈的。
布拉格的独一无二在它的克制神秘。一个一言不发的人看起来总是神秘的,就像一个隐忍克制而低调的城市。它不是靠着繁荣又骄傲的城市生活,而是层层叠叠的往昔、街砖、小巷、斑驳的碑刻和古旧的塔尖垒起来的。就像地壳运动,从地底深处,目不能视的地方,涌动、隆起,直到无法视而不见。但便是众星捧月,它却还保持着沉默与低调,就像某个银发老者,身着条纹羊毛西装、酒红色领结、真丝方巾和牛津鞋,拄着玳瑁手杖,闲适而郑重地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而身边都是新潮时髦地年轻人一样。
布拉格地独一无二在于它地沉湎和停驻。卡夫卡说任何人都不会不自在,你可以露面也可以销声匿迹,每次人们都会愉快地接待你,绝不惨杂半点虚伪。就是这种没有厉害关系的,愉快的接待,让人沉湎。它也许并不积极,可却也不怠慢。它也许并不热情,可却也不冰冷。它也许并不周到,可却也缺乏。一切都在漫不经心里随意,像是循规蹈矩可又不是。这里没有伪装成梦想的欲望,它用无所谓来包容一切。我总觉得,在kpi之下,没有不会变成虚伪的东西。
卡夫卡说“对于坍塌我不抱怨,我的世界的确坍塌过,但我抱怨它的建立。我抱怨自己的软弱无力。抱怨它的诞生,抱怨太阳的光芒。”他说“一切陌生的终究是陌生的”。是的!所有真正的陌生,便是你用一生去熟悉,最终也是陌生的。只可惜我们周遭往往被陌生拥挤的满满当当,再无力为我们拥有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建立往往比没有更加可悲,因为它平白无故的成了障碍,却号称是赋予我们的幸福。让我们守着一堆富足的陌生,过完自己一无所有的一世。
女人不是上帝造来陪伴亚当的,而是上帝造了亚当后,总觉得缺少什么,于是他造了女人,然后他说,完美!总觉得布拉格像个跳佛拉门戈的女人,隐忍而有力,一语不发的歌唱她的痛苦,你无法让她沉默也无法让她呐喊,她优雅克制的舞步,每一个转身都像是要迸发出石破天惊的力量。这样的女人身边尽是浪荡子和渣男,哈谢克把女人从俄国带回布拉格,但还是浪荡,索德克热爱女人,但他认为自己一个女人也没有。渣男是无私的,因为他不认为女人可以被拥有,人“不能拥有海洋和云彩”。就像《好兵帅克》被认为既是对捷克民族性的颂扬,又是她的污点一样。布拉格也在两可之间,既是美丽的女人,也是单纯的渣男。
布拉格是一张黑白照片,它是K的城市,它拥有一种厚重而荒凉的气氛,你从无法想象,荒凉竟可以是这样一种满足,就像一张白纸一样让人充满期待,没有遗憾。但布拉格却不是白纸,而是涂着厚厚的颜料,然后等待着继续不断的涂抹。
布拉格是卡夫卡的城市,是伊凡克里玛的城市,是赫拉巴尔的城市,是米洛什福曼的城市,是斯美塔纳的城市,是赛弗尔特的城市,是约翰列侬的城市,是莫扎特的城市,是弗洛伊德的城市,是史云梅耶的城市。
这个城市有小鼹鼠,有苦艾酒和苦艾冰激凌,还有捷克式饺子。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街巷,每一座建筑,每一间房子都不简单。是一个存在于此时此地,又是在我们的梦境、意志和艺术当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