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诗人笔下的亲情,足以让世界缠绕成花环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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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甘德
2019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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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当代著名诗人、2019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弗罗斯特·甘德的代表诗集《相伴》于国内首次翻译出版。甘德曾任教于哈佛大学,除自身写作之外,还翻译过大量拉丁美洲和西班牙诗人的著作,合译过日本诗人吉增刚造和野村喜和夫的诗集,并致力于向西方世界推介多多、欧阳江河、翟永明、王寅等中国当代诗人的诗歌。
在诗集《相伴》中,他悼念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记录陪伴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的日子,真挚感人,他并没有试图完全摆脱悲伤,而是潜入了一种在轻与重之间浮动、痛苦而又受到层层净化的美。正如他在诗中所言:我把一生都给了陌生人,没能给我爱的人。
诗人西川与弗罗斯特有过多次交往交流,他撰写长文,梳理了甘德诗歌背后的创作价值以及和中国当代诗坛的多重关系。
相伴
弗罗斯特·甘德 / 著
李栋 /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一直这样认为: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世界上最好的诗歌出自北美、拉美、东欧,现在中国诗人们正在向这个阵线努力靠近。——当然这是就整体而言,不是说在其他地区、其他语言里没有孤立存在的重要诗人。
中国普通的诗歌读者们无不熟悉19世纪的大诗人瓦尔特·惠特曼,而专业一些的诗歌读者们读美国现代诗歌也已经有好几代人了。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几乎像专业诗歌读者一样熟悉埃兹拉·庞德、T. S.艾略特、华莱士·史蒂文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罗伯特·弗罗斯特、伊丽莎白·毕肖普、罗伯特·罗威尔、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艾伦·金斯伯格、盖瑞·斯奈德、W. S.默温、查尔斯·奥尔森、查尔斯·布考斯基等等。近二十多年来,美国当代诗歌的面目也向我们慢慢呈现。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编选的《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革新者和局外人》一书,早在2003年就由诗人马永波翻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其中又收录了更多也更晚近的美国诗人的作品。从中我们可以感到,其创造活力、革新精神一以贯之。
艾略特·温伯格也对王维诗歌
进行翻译评析(左)
2005年7月,诗人翟永明在成都艺术双年展期间曾试图组织“世纪城·首届成都国际诗歌节”。那次活动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搞成,但她所邀请的外国诗人们——其中包括我以前就认识的艾略特·温伯格和弗罗斯特·甘德——却来到了成都。弗罗斯特还在成都丢了钱包。记得在成都我们暂住的酒店,有一回艾略特提起他编选的《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的中译本,为该书未获版权授予便出版略显不快,同时又为书中没有收入弗罗斯特的作品而向坐在旁边的他表示歉意。弗罗斯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的样子。那时他作为美国诗坛的后起之秀正快速崛起。
弗罗斯特再次来华是在2006年9月,参加由中坤集团组织的帕米尔诗歌之旅。那一次他是和妻子C. D.莱特(C. D. Wright)一起来的。C. D.是当代杰出诗人,获得过诸多重要奖项,其中包括2009年加拿大的格里芬诗歌大奖(Griffin Poetry Prize),赢得了不同国家诗人们的尊敬。那一次新疆帕米尔之行,他们两人都很愉快。弗罗斯特送给我一本在中国非正式出版的《弗罗斯特·甘德诗选》,中英文对照。中文译者为黄运特、姜泰强、周瓒、朴韵、老哈、蔚群等。感觉弗罗斯特也加入了中国诗人们的民间出版。那是甘德诗第一次成规模地出现在中国诗歌读者面前,尽管这个读者的范围很小。
弗罗斯特妻子、诗人C. D. Wright
弗罗斯特·甘德的诗歌魔力满满:从题材上讲,它们有一种纪实性,但其下笔处往往出人意料。其诗歌在形式方面的实验性很强,语言过处,生活获得哲学的打开甚至发明。这样一种富于洞察力的诗歌所展现出的是一种深层次的美,它打动你时,声音不大,但你却被深深地打动,且觉得余音不绝。弗罗斯特的几乎每一行诗都是开花,有时是爆破,但你不知道他后面的诗行又会生出怎样的奇效,故而会有所期待。他的诗歌、他的文学(他也是实验小说作者)、他丰富的感觉和高智力令人信赖。后来我了解到,弗罗斯特早年学的是地质学。其诗歌语言的密实、结实与复杂可能包含了某种诗歌地质学因素:想想那些土壤和岩石、那些缝隙与暗道、那些松软和坚硬、那些流动与沸腾、那些变化和不变。2011年弗罗斯特出版过一本糅合诗歌、散文和摄影的作品集《来自世界的核心样本》(Core Samples from the World)。本书第1章记录的是2006年他与C. D.的新疆帕米尔诗歌之旅。在第4章的开头,他有一首诗是写给我的,名为《世界地图》。我把这首诗翻译成了中文,收在我的《重新注册》译诗集中。翻译那首诗时,我切身感受到,弗罗斯特的语言虽然复杂、绵密,但这一切表面看起来又是干净、利索。他高超的语言技艺既是对译者的考验,也是对读者的恩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本书曾经入围普利策奖。
美国当代诗人中既有垮掉派那一路的写法——口语、即兴、日常,甚至疯狂,这其中不乏有诗人热爱东方文化,修悟禅道——当然也有弗罗斯特这一路的写法——这两种写法曾经截然不同,而现在它们会在不同的诗人那里形成不同的合流。弗罗斯特这一路写法的美国谱系,至少包括了庞德传统(历史视野、智力)、史蒂文斯传统(哲思、形式感),外加奥尔森传统(黑山派、形式实验),或者还要加上纽约派。弗罗斯特本人也是现当代拉美西班牙语诗歌积极的译者。2017年9月在阿根廷的罗莎里奥,我问前来参加诗歌节活动的拉美诗人们都读谁,得到的回答是,他们读得最多的是美国诗人。我提到弗罗斯特·甘德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于此可见他在拉美的影响力。至于他本人的创作具体受到哪些拉美诗人、作家的影响,我一时半会儿就说不清楚了。弗罗斯特热情、敏锐、善良。他的文学、文化、历史、政治关怀是世界性的。
2011年秋天,因美国铜峡出版社(Copper Canyon)出版了由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等人任译文编辑的《推开窗:中国当代诗歌》(Push Open the Window: Contemporary Poetry from China),我和女诗人周瓒受邀一起赴美国做巡回朗诵。在纽约曼哈顿92街举办的朗诵会开始之前,弗罗斯特就诗歌翻译、美国华裔诗人和中国当代诗歌做了长篇的介绍性发言。看得出来,他关心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生活、历史与写作。他的写作铺开的是一张精神性的世界地图,但他从来不曾停留于世界与生活的表面。2007年,我在纽约大学东亚系任教期间曾受邀去耶鲁大学做过一个朗诵或者讲座——记不清了。耶鲁大学有几位诗人组织了一个定期交流的诗歌活动。参加这个活动的诗人们写一种叫做“困难诗”(difficult poetry)的诗。他们瞧不上简易的写作,注重哲思,讲究形式语言。他们都与弗罗斯特·甘德保持着良好的文学和智力关系,并且认定他是一位重要的诗人。
那一年在纽约,我也曾去位于罗德岛普罗维登斯市的布朗大学拜访在那里执教的弗罗斯特和他的妻子、同样是布朗大学写作教授的C. D.莱特。他们都是强有力的诗人,而在生活中,他们又是格外谦和的一对儿。C. D.肤色苍白、体质略弱、仪态文雅,但内心却广大而坚定。
她和弗罗斯特一样,随时准备帮助别人。此前我曾把我的几首长诗的英译文寄给他们。C. D.把我推荐给了铜峡出版社。C. D.建议,由她和弗罗斯特帮助润色那份译文。尽管我的英文诗集《蚊子志》(由另一位朋友柯夏智Lucas Klein翻译)最终由纽约的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出版,但C. D.和弗罗斯特对我的友善,我至今铭记在心。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高尚,或者用一个我一般会避开的说法:人性的光芒。新方向2012年出版《蚊子志》时,是C. D.帮我写的推荐语[此外还有盖瑞·斯奈德和瑞克·西蒙森(Rick Simonson)]。
那一天在普罗维登斯,弗罗斯特开车,我坐副驾,C. D.坐后排,我们去吃饭。阳光很好,我们都很愉快。我对他们说,你们对我太nice了,谢谢呀。C. D.说:“你正是我们等待的人!”这话到今天依然给我以温暖和力量。
后来她有新书出版,就会寄给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C. D.是在2011年11月,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活动上。那时她已经瘦得不行,身体明显更虚弱了。
她在2016年1月去世。享年67岁。
美国第二代垮掉派诗歌领袖安妮·沃德曼(Anne Waldman)曾经这样评价C. D.:“C. D.莱特出奇的锐敏,大度,机智,具有全景视野,意趣昂扬。她是我们中间最无所畏惧的作家之一,带着紧迫感,穿透我们时代的黑暗。她以南方人特有的见证方式,以强力创新的、时常令人叹为观止的语言,来探究历史、人性和意识。”(美国诗人学会网Academy of American Poets 2016年1月13日)
我翻译过两首C. D.的诗,亦收入《重新注册》。2011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曾经出版过薄薄的一册中英双语对照的C. D.诗集《火焰》(Flame,陈东飚译)。听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也将出版一部C. D.莱特的诗集。甚感欣慰。
2019年6月,我在德国柏林参加诗歌节。马其顿诗人尼古拉·玛兹罗夫(Nikola Madzirov)告诉我,弗罗斯特·甘德书写C. D.和他自己的诗集《相伴》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
后来读到了青年诗人、译者李栋发来的《相伴》的原文和译文。李栋曾常年生活、学习于美国和德国,曾是C. D.和弗罗斯特在布朗大学的学生。C. D.去世以后,他在德国编过一本收入了多国诗人作品,用英、德、汉三种语言出版的悼念C. D.的诗集。现在他把弗罗斯特的《相伴》翻译成中文出版,这对弗罗斯特、对中国的诗歌读者,对作为弗罗斯特的读者的我,或许也对冥冥中的C. D.,都是一件大事。
中国诗人们除非写长诗,一般很少围绕一个主题写一本诗集。我们当然知道组诗的概念,我们也可以说甘德的《相伴》是一个超大组诗。他的这本书令我想起英国诗人泰德·休斯为亡妻西尔维娅·普拉斯写下的《生日来信》。在《相伴》中,弗罗斯特幽幽地说话,自言自语,既是私密性的,又向黑暗敞开。有时候黑着黑着就见到了光亮。作者说话时,另一个人仿佛就坐在他身边。这些诗歌有一种表面缓缓流动的感觉,就像水知道自己流过树枝、岩石和旧胶鞋。作者的悲伤是被控制住的。他进入感觉和书写的细节之中,似乎只有这样,倾听者才会满意。
在这本诗集中,弗罗斯特的语言和形式依然是实验的,但他的实验较从前更加内化。换个说法,实验已经内化于弗罗斯特的写作,已然成为一种自然的书写。这书写不仅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在《第一首叙事诗:花环》中他说:
如此炽烈的爱 把两人缠绕
两人拥有同一声音 世界的全部
爱愈是同一 就愈有爱
这里,词汇轻轻落地,变成了花朵。它们揪住我们,变成我们的精神财富。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书影;题图 / 王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