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与狗
狗是人们宠爱的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因为狗对人最忠诚。但狗只对豢养它的主人“摇头摆尾”,不可能自觉地去献身于人类的公众利益。这是自然而合乎情理的,无论人对狗如何看待,狗们永远不会为此烦恼。
人的生活则不同,碌碌无为也好,奋发有为也罢工,都免不去仁义道德的评判。假若人如狗一般无原则地巴结富豪权贵,必是人们痛恨的对象。或许是因为梁实秋曾经被称为“资本家的走狗”,梁先生对狗没有好感。
“梁实秋先生为了《拓荒者》上称他为'资本家的走狗’,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气’的文章。”由此有了鲁迅先生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鲁迅不是无端给梁先生“扣帽子”,也不是说梁先生人品道德上有什么问题,这只是思想观念上的一次论战。我对梁实秋所说“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的话也不能苟同,但我仍然喜读梁先生的文章,佩服他的成就。但梁先生自己很在意,晚年的梁先生回忆当年那个时期的情况时说:“我们在上海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在梁实秋的一生中,他不想要狗的坏名声,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是狗。他“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栖栖皇皇”地过生活。有一次,朋友说他是某某的人时,他感觉这是对他的讥评,是“奇耻大辱”。人如狗般生活,看似得意,实则不自由,言为心声,梁实秋的散文,不时地透露着幽默的智慧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他在《退休》中写道:“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作自己衷心所愿意作的事。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都有惊人的成就。'狗永远不会老得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在《槐园梦忆》中,他说自己的爱妻程季淑怕狗,比他还怕,因此,“'狗是人类的最好的朋友’,可是说来惭愧,我们根本不想和狗攀交。”“攀交”一词实有说不出的意味。
梁实秋先生写过一篇题为《狗》的散文,很值得玩味。由于日本侵华战争,梁实秋被迫离家到了重庆,心情固然沉重,但与那些无处安生的人相比,有“雅舍”可居,“在凄凉中毕竟有些诗意,旅中得此,尚复何求?”然而,房东家的那一只狗却成了梁先生的心患。
梁先生与狗“言语不通,思想亦异”,为了避免与狗发生摩擦,“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饮茶。”狗主人的态度更令梁先生大为不满,“我希望他给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错了,主客异势,亲疏有别,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场。我并不是说主人也帮着狗狺狺然来对付我,他们尚不至于这样的合群。我是说主人对我并不解救,看着我的狼狈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种得意之色,面带着笑容对狗嗔骂几声:'小花!你昏了?连×先生你都不认识了!’” 如此算是尽了管束之责。
与梁先生不友善的那只狗最后是被一军人“拔出枪来把狗当场格毙了”。军人不同于文人,他拔出枪来就可以结束狗的性命。但是,这得怪狗主人没有身份了,那些有权有势人家的狗,军人又奈何得了?梁先生应该知道这一层意思,他只是没有说罢了。
细读文章,我们不得不佩服梁先生细致的观察力,敏锐而深刻的剖析力。野犬不能与家犬相比,不同人家的狗其势不同,但是,“就大体论,狗的眼力总是和他的主人差不了多少。”他写狗,完全是在写世故人情。“养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他生蛋一样,假如一只狗像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认为狗是克尽厥职,表面上尽管对客抱歉,内心里是有一种愉快,觉得我的这只狗并非是挂名差事,他守在岗位上发挥了作用。所以对狗一面诃责,一面也还要嘉勉。因此脸上才泛出那一层得意之色”;“别人的狼狈永远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交的人同样的可笑。”读这些幽默智慧的话语,会心一笑之后,似有无尽的受用。
梁先生在《散步》中也写到狗,他对狗一直存着戒心。凭心而论,面对“不是夹着尾声的丧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长的狗,而是那种雄纠纠的横眉竖眼张口伸舌的巨獒,气咻咻地迎面而来,后面还跟着骑脚踏车的扈从”,再胆大的人估计也要退避三舍了。狗无意识,有一根手杖足够应付,关键还是狗背后的主人。
据暨南大学前副校长王越回忆,梁先生对国民党很失望,但因为曾经与鲁迅发生过的笔墨官司而不敢留在大陆,他先去了香港,后从香港转赴台湾。梁实秋晚年,曾准备移居美国,并取得长期居留证,但是他始终没有加入美国籍。爱国思乡的情怀,使他放弃了美国的“绿卡”,回到了台北安度晚年。改革开放不久,王老与梁实秋取得了联系,梁实秋便写信给王老,表达了想回大陆看看,如有可能就留在大陆不走的心情。梁实秋还给王老寄来了他晚年的笔墨,表达自己的思乡情结,是杜甫的一首诗:“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遗憾的是,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回来的事宜,梁实秋已经病逝。
梁先生有言:“'君子有三畏’,犬其一也”,此言不虚。因政见不同而被冠以狗名应无所顾虑,所谓“君子坦荡荡”。最痛恨的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似狗般处世的小人。小人在我们的周围生活着,无论如何痛恨之却不能让其消失,还得与其“和平相处”,讲究斗争技巧,如果撕破了脸皮,硬碰硬地对打,那日子恐怕是举步维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