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泽宝:新见《儒林外史》评本——《增补儒林外史眉评》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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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作为文人气息浓厚的长篇白话小说经典,自问世起便大受文人阶层欢迎,随之亦诞生了大量的评点本。据《儒林外史汇校汇评》统计,现知的评点本共计有十家十一种[1]。其中尤以卧闲草堂评本、黄小田评本、齐省堂评本、张文虎评本四种卷帙最繁,评语最多,影响最大,亦最为学界注目。
《增补儒林外史眉评》
近日,笔者新发现一种《儒林外史》评点本,题曰《增补儒林外史眉评》(以下简称童评),因篇幅宏大颇具规模,精当观点层出不穷,在整个《儒林外史》评点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故于此详加介绍,以期对《儒林外史》研究有所裨益。
是书现为抄本,共三册,用行楷书写,其中第三册后半部分为空白,并无文字纪录。全书开篇为“凡例”,共十一则,交待批评体例。“凡例”后则为评语,评语的次序按小说正文的回目与页码排列。“凡例”末尾题曰:“光绪癸巳秋七月,睫巢散人识。”[2]可知成书于光绪十九年(1893),体现了十九世纪晚期《儒林外史》评点的水平与趣味。
“睫巢老人”即晚清文人童叶庚。童叶庚(1828-1899),字松君,号睫巢,上海崇明人,曾任德清知县,晚年归隐苏州。为人博学多智,著有《睫巢诗说》《睫巢镜影》等。
关于《增补儒林外史眉评》成书过程,童叶庚在“凡例”中谈到:“余最喜批阅,欲加评语而未果也。后得齐省堂增订正本,其中复加点窜,益觉精密,而惺园批注,亦尽善尽美,惜稍略耳。今岁里居多暇,重展是书而读之,心有所得,随手札记。”并自言“自愧年衰神倦,笔墨籍乱无章,未免为方家所笑。”
可知,是书成于一年之内,并不像黄小田、张文虎等评点本有着长期的写作或修改历程。
童叶庚画像
书名中的“增补”,据“凡例”所言,当是增补齐省堂订正本(以下简称“齐本”)中批语的未及之处。童叶庚对齐省堂批语推崇备至,既称其“尽善尽美”,又说“惺园批注,先得我心。”
童评与齐评确有相近的趋向。齐评意在劝惩,“评语尤为曲尽情伪,一归于正。”[3]童评也重视人物品藻,“贤者真者,则赞美之,尊敬之;若奸者伪者,则戏侮之,攻讦之。”
同时,两书的艺术批评也都极具特色。“齐本评者对《儒林外史》艺术特色的阐说,较之其对小说思想内涵的批评,更值得我们重视。”[4]童评在艺术分析方面更是大放异彩,迥绝他家。
但是童评是独立的文本,毕竟不是齐评的“增补”本。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童评绝不苟同于齐评。如齐评对二娄的评价趋于负面,认为二人不脱“纨绔”习气。童评却对二人大为叹服,笔下不吝赞辞,称二人为“当世贤公子”,赞叹“真是名士风流”,充分显露出不同前人的独立见解。
童评在对书中许多人物都有细腻的分析,丝毫不受齐评的束缚。再以二者都擅长的艺术分析而论,童评剖析之细、眼界之阔、数量之繁多、质量之上乘,都是齐评无法望其项背之处。因此,童评虽曰为“增补”而成,但其评点成就已远在齐评之上。
相较于《儒林外史》的大多数评点本,童评在文本面貌上有三大显著的特点。
《增补儒林外史眉评》
其一,童评总字数在六万五千字左右,在规模上超过其他任何一种评点本。此前已发现的十种《儒林外史》评点本,合计字数也不过十万字左右,其中规模较大的黄小田评本、张文虎评本也都不能望童评之项背。
如此多的评点文字,在整个中国小说评点史中也是不多见的。另外,每回的评点文字数量分布也非常均衡,每回的眉评条目大致在四十条至五十条之间,字数则在三千字上下。
其二,从已发现的资料来看,童评没有完成《儒林外史》全书的评点,仅评点原书的前二十三回半。
前二十三回俱有详细的评语,第二十四回的评语,止于鲍文卿救安东知县向鼎一事。对于其后的人事,童评基本上没有提及,仅在第十回谈到书中的名士时,顺带提到虞博士。
揆诸全文,评语止于二十三回半,本不是童氏的原定计划。首先,若真是如此,即应在牛浦郎事告终后即止笔,何必再向下评及鲍文卿事,而又在寥寥数笔后戛然而止。
其次,第二十三回的评语明确说道:“此回自牛浦传递到向知县,便渡入鲍文卿父子二人传。”可见亦曾有评点下文的计划。那么,后大半回的评语,是童氏起初根本没有来得及评点,还是抄写者倦于抄撮而放弃,又或者说后半部的评语尚未发现?这种种猜测还有待新材料的发现,才能得以证实,这里就不妄加推论。
其三,童评为评语别行,没有附在小说正文之上。这影响到批评话语与批评策略,出现了一些此前评点本从未出现的面貌。
童叶庚印章
首先,为了说明评语是针对何人何事而发,童评特意表明其出自某页,其提及的页码则出自《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童评对小说内容基本上做到了逐页评点,惟于第十四回的“一至五页”是统一评点,不再具体分页,因“此篇马二先生与差人商议之言,多用对待句法”。
其次,因一页之中往往涉及多人多事,这种脱离文本、直书评语的文本形态,常出现一些乍看之下不知由何而发的评语。如关于第四回第七页的第一条评语即为“情景逼真”,即是如此。
为避免这类问题,评语中常会略述原书情节,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故事重写。如第二十三回重写牛奶奶在甘露庵的见闻时说“大门虚掩,锁已不见了。韦驮面前,香火俱无了。大殿槅子,东倒西歪了。停棺满屋,门也没了。灵前破桌,腿也折了。棺材头上贴的字,被雨淋的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不知何人之柩了。”虽描写同一场景,但叙述方式完全不同于原书,直将一个老年妇人眼中的景象渲染得凄凉而惊悚。
当然,这样评语别行的文本面貌也不是童评的独有特征。张文虎的《儒林外史评》也以辑录评语为主,仅刊少量正文。
不过,二者还是大有区别,“张评”最初附于原书而行,后来单独整理为评语别行[5],同时还保留少量的原文语句以提示所评的内容;童评则从是自一开始就在书写样式上脱离文本,另书评语,这就塑造出其独有的文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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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万五千余字的评语中,童评谈的最多的是《儒林外史》的笔法。在“凡例”中称“《儒林外史》笔法奇妙,迥异他书,高于诸家小说之上。”
《增补儒林外史眉评》
事实上,极其重视对原书艺术成就的评析与剖判,是童评迥异于其他评本的主要特征。童评对吴敬梓的艺术匠心阐幽发微,如抽茧剥丝般,表露无疑,其眼光之锐利、分析之细密、评述之贴切,在诸评本中都堪称翘楚。
在《儒林外史》评点史上,自觉地对小说的艺术特色做出如此细致、如此大规模评语,童评还是第一次。以下择其要而分别言之。
第一,极为关注书中“前后用笔相犯”之处,做了大量的人物或情节比较,同中见异,或异中求同,“以见作者章法谨严”。童氏将这样的评析方式称为“作章法”,既见作者文笔回环往合之妙,彰显其对小说结构的整体性认识;又如颊上三毫,能将人物性格刻镂无遗。
童评最擅于在看似完全没有关系的人物、事件间建立某种联系,品第人物得失。如危素与鲁编修,两人的时代、身份、性格都相差颇大,童氏却通过类似的事情,辨出二人高下。
童评在第十回评道:“鲁公看轻杨执中,闻故乡有此高人而不喜”,联想到危素遇见故乡高人王冕,评道:“杨执中固难比元章,鲁编修尚不及危素”,洵为至论。
再如胡三公子与严监生,一为豪门公子,一为悭吝乡绅,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因二人都是“有家私的人,都是关着门不敢见人”,所以“品定他是一流人。”也是搔着痒处,直击要害,足以见二人本性。
《童叶庚:清代益智大玩家》
其他如周进与鲁编修、周进与马二先生、周进与权勿用、鲁小姐与范进、鲁编修与范进、梅玖与严贡生、匡二与严贡生,如是等等,童评都通过多样化的角度,运用不同的方法,辨别异同,品第高下。
童评中所列的各种人物比较,看起来琐碎,实际上关乎其对小说整体布局的思索。那些各色人事,看起来或荒诞,或滑稽,或令人捧腹,或不堪入目,但都不仅仅是个人行为;无论他们看似如何疯狂与不可思议,在那个时空中,总能找到同调。这些人的怪现状,是一个时代中士人阶层群体性症候。
吴敬梓以如此着笔,正赋予着其对知识分子群体的整体思索;此后百年,童叶庚通过独到的评点角度,抉出儒林众生的群体化症候,堪称吴敬梓的异世知音。
二十世纪上半期,当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史开始建构时,胡适、鲁迅等人纷纷给予《儒林外史》如“没有布局……没有总结构”[6]、“全书无主干”[7]的评价,对于其后的研究影响至深。
究其原因,在于其将《儒林外史》视为“一段一段的短篇小说连缀起来的”,这样的角度终究还是坚持着故事本位的;童评评点《儒林外史》从人物而不是故事出发,发现不同的人物虽身处不同的故事单元,却彰显着相同的精神底色。如是解读,才有可能接近作者本意。
第二,极力发掘作者的“细笔”,见微知著。
《增补儒林外史眉评》
童氏慧眼如炬,心思细密,善于在作者轻轻写过之处见其大意,常在其他评本忽略之处大作文章。如书中小人物,童氏常能洞察其推动情节发展、衬托主要人物形象的功能。
如杨执中的儿子杨老六,本不足跻身儒林,吴敬梓也多次浓墨描绘,实在让人不解。在童氏看来,其中也有文心存焉。对此,他有详细的解读“何必要写杨老六?为下文写权勿用与杨老六角口,与杨执中分颜,两人从此不合。杨执中一见萧山县关文,便道他弄出事来,庇护不得,当着同席诸人,直揭他的丑事,使权勿用抱惭而去。不屑浪费笔墨,更为两人委曲周旋也。故先写杨执中痰火病发,引出蠢儿子来。”
如此,写杨老六,使杨执中、权勿用二人离心的过程显得脉络可见,而二人的真面目亦由此昭然若揭。
其他如邹吉甫、卜信、双红与宦成等,甚至在书中没有名字的人物如王冕牧牛时遇到的胖子、瘦子、胡子,以及高要县衙前的工房、鲁小姐婚宴上的乡下小厮、甘露庵老僧等,经童氏妙笔评出,都显示出其独立而重要的文本意义。
童评对这种以小人物映衬主要人物的写法有这样的比喻:“譬如画狮子者,要画其奋兴跳掷之势,须先画一毬,而狮子之精神始出。非画毬也,画狮子也。”此语精当,可作为解读书中人物描写的要诀之意。
《益智图》
人物之外,童评还注意从书中的地名探求作者的著述意旨及行文用心。即以第二回开篇时的“山东兖州府汶上县”为例,童氏即认为选取此地大有深意。“东鲁为圣人讲学之地,汶上为贤者辞官之乡。从山东说起,是勉儒林中人要奉读书执礼之教;从汶上说起,是勖儒林中人勿图功名富贵之荣。”
因《儒林外史》第一回为楔子,至第二回方进入故事的正文,童评赋予开篇地名以如此重要的意义,读书执礼、勿图功名,而书中人物的行止大都与此相悖,从中似可推察吴敬梓的苦心。
此外,对于看似平淡无奇的叙事,童评亦常能窥见其妙。如范进中举时,吴敬梓借范进邻居之口随口提到胡屠户“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童氏评道:“不是往东头迎猪,这半天,胡屠户早飞奔而来了。”
而就这一笔,即显出胡屠户的性格。若不深悉作者布局用心,则不能置此词。设想,若胡屠户不曾外出,必会立刻赶到范家,在家中就可即时制止后来的闹剧,那样故事的精彩性将会减色很多。
《儒林外史》多曲笔,此处曲笔又隐藏如此之深,惟童氏于此处体察,能在其他评本忽略的地方另造乾坤。其他如范进、张乡绅访汤知县不顺,二娄访杨执中不遇等,牛浦赴安东县误船等曲笔之妙,童评都一一点明。
《增补儒林外史眉评》
第二,童评尤为注意挖掘并展现书中抽茧剥丝般的叙事手法,其中多次出现“层层顺写”、“逐层写来”、“层层递进”、“层层递入”、“层次逼近”、“逐层转出”、“层次一丝不乱”等评语,多次不惜文墨展现其中的层次严密之处,故事的来龙去脉在童氏的笔下显得无比清晰。
如对于牛玉圃在万雪斋处出丑一事的经过,童评有这样的评述:“从冬虫夏草说到雪蛤蟆,从雪蛤蟆说到苏州,从苏州说到徽州,从徽州东西说到徽州人物。逐层转出,曲折之极。”如此娓娓道来,对于作者而言,可谓是复原其构思着笔的全过程;对于读者而言,又是对小说脉络的重新把握。
第四,童评集中地关注小说的叙事视角问题,这在此前的小说评点中是较少出现的[8]。这一点在涉及到风景描写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如小说写王惠初见周进时,着重描写了私塾外的景致,童氏评道:“由远而近,都从周先生眼中看出。”写万雪斋花园景致,评道:“三番描写,都在牛浦眼中看出。”
更为重要的是,童评还注意将叙事视角的运用与人物形象的塑造联系起来,如第十回写马二先生游西湖,写到过湖边女客的衣着,又写说马二先生“不曾仰视”,张文虎在此处评道:“可知以前亦不曾看”,平淡无奇。
张氏显然是过于老实,以为女客的衣着描写是出于全知视角,出于作者心中;童氏改全知视角为限知视角,认为这些都由马二先生眼中看出,评道:“女客是逐个个看出,衣服是逐件件看出,头上带的是那样,手里拏的是那样,裙上挂的是那样。自顶至踵,看得这般仔细,却从何人眼中看出乎?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果谁欺夫?”
童叶庚印章
童叶庚将叙述视角的轻轻变更,就使一个故作正经而又不禁偷觑的道学先生的形象生动地溢于纸上,极大地地丰富了马二先生的人物形象。
另外,童评对小说的起承传递也格外留心,评语中多次出现“伏下”、“承上接下”、“作渡”等提示语,此处限于篇幅,不再枚举。
在童评中,《儒林外史》没有浪费的笔墨,没有无谓的人物,更没有突兀、拖沓以及不合情理的情节。可以说,吴敬梓经营小说的灵心巧思,得到如此充分的阐发与表露,童评自有其难以替代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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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在思想意旨上鄙夷功名富贵,反对科考举业,其他评本已多有讨论,童评在这方面也不过偶尔简略提及而已,不足多论。童评主要在挖掘作者“曲笔”背后蕴含的寓意上大放异彩,多为其他评本所不及。
诚如童氏所言,吴敬梓“总不下一直笔”,更不肯轻易臧否书中人物,因而,作者的诸多辛辣讽刺都隐藏在文字背后。从这种角度讲,细读童评对重新理解吴敬梓的思想也有着重要意义。作者用笔至淡至曲,评者阐发至幽至微,两相对照,允称双璧。
清同治甲戌齐省堂刻本《儒林外史》
即以楔子外的第一个故事为例,申祥甫、荀老爹与一众乡邻在观音庵商议闹龙灯之事。历来评点者的目光都聚焦于申祥甫处,童氏却从众人淡淡的几句对话中看出其间另有玄机,道:“荀老爹先开口者,明知自家必要多出银子,故不得不先开口也;众人不开口者,明知各家可以少出银子,不敢先问也;申祥甫劈口阻住者,要等亲家来分派,不能独出主见也。一笔写足,面面神情都到。”
如此品评,可谓真正做到了洞察人心,惟有世事通明、读书至细,方能出此。再如书中写到周进出任学道,有童生交卷,始而和颜,因童生要其出题考诗词歌赋后突然变脸。
此处原委,历来评家都未道明,独童评一针见血点出:“始则和颜,忽尔变脸,不是童生请学台考他的诗词歌赋,特是学台怕童生考他的诗词歌赋。”周进等人除八股外束书不观,以学道之尊,担心在童生面前出丑,自然要将其赶出。
又如严贡生初次遇见范进、张乡绅时,极为热情,童评偏能道出其背后的因由:“若惟恐县尊即刻回衙,不及倾吐其胸中一番阔话,以自鸣得意者。”并由衷赞叹作者“描写俗子神情,用笔如镜”。总而言之,童评体察入微,烛幽探深,毫不牵强附会,妄作解人。如此之笔,尚不胜枚举。
童评既能对小说原文阐幽发隐,更能在“无文字”处探出真意。童评在谈到潘三在杭州城弄权济私时,说:“才回家来,就有许多人寻他。其平日之门庭如市,都隐藏在无文字处。”“藏在无文字处”的世情,童评所揭明的当然不限于此一处。
童叶庚画作
如小说写匡家遭火灾后,要借和尚庵居住,和尚不允,并出言刻薄,而匡超人考中案首后,要摆酒答谢乡邻,书中就用了一句了事:“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其中如何与和尚交涉,并没提明。童评于此处评道:“借间壁里请酒,和尚想必又换了一副面孔。”将作者隐去的和尚前倨后恭的面目呈现出来。
童评不仅能在“无文字处”见世情,更善于在“无文字处”揣摩书中人物的心境。由于中国古典小说长期以来没有形成描写人物心理独白的传统,故能以此角度切入的评语就显得尤为重要。
比如小说写胡屠户打范进以后手掌发麻,并未写其心境,童评就补充道:“此刻胡屠户心中,又是喜,又是急,又要打,又害怕。一时五内沸腾,不觉四肢麻木。”有时原文虽已简单谈到人物的心情,童评还会再作一番补充,且其精彩程度往往超过原文。
如小说写严监生在除夕夜吃过酒后因思念亡妻开始掉泪,童氏更对严监生的这番心境做进一步精微细密的描摹:“想必严监生半年来,看得赵氏持家御下,不及王氏在日内助贤能。除夕家宴,少了一人,返念旧情,凄然泪下。”
《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集成》
须知,严监生当时扶正赵氏的心情极为迫切,在王氏的最后时刻对其极为冷漠,而仅仅半年以后,反而对王氏如此思念,不能不令人大生蹊跷;再揆诸严监生极为勤俭甚至吝啬的持家方式,童评中做出的推测就极为合理了。
《儒林外史》用笔简省,善于以简驭繁;并学习古典论诗传统,常常意在言外。若对《儒林外史》的解读止限于有文字处,那么就会至少错失一半的精彩。童评就将作者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之处,体察入微,逐次披露,可谓善读小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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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现出极强的艺术鉴赏力与世事洞察力之外,童评的语言风格也极为灵动,谐谑处不流于油滑,庄重处不沦于板滞。其庄与谐的选择,大多是依正文风格而发,两种风格的评语都能与原文有着很强的契合度。正文风格与评语风格能做到如此匹配,在小说评点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儒林外史》的许多故事都写得饱含谐趣;童评也常插科打诨,文字间妙趣横生。如范进中秀才后,胡屠户教训他的那一段话极有喜剧意味。吴敬梓极尽笔力,形容出一个市侩可笑的胡屠户来。
《睫巢镜影》
童氏在作评时,则更进一层,直接以与胡屠户对话的形式来对其予以讥讽。胡屠户教训范进一句,童氏在旁“回嘴”一句,宛如在故事现场。
如胡屠户说:“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平头百姓”,童氏评道:“家门口种田的,是平头百姓。杀猪行事里的人,是恁的百姓?想是尖头百姓。”胡屠户教训道:“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童氏道:“多承教导,是你胡老爹的女婿,谁人敢于笑话?”
胡屠户叹息女儿猪油没吃过几回,童氏道:“宗师看见你女婿老不过,肯白舍个秀才与他做。你看见亲家母小菜饭难过,何不每日白舍些猪肉与他吃?”一场胡屠户对范进作威作福的谈话就演变为两个人的斗嘴互损,足令读者捧腹,亦得吴敬梓讽刺艺术的神韵。
《儒林外史》中的趣笔极多,童氏为吴敬梓的文笔所感染,已不满足于置身事外而旁观纸上笑谈,多次在作品时直接“钻”入书中,与小说人物共话。评语中多次出现的“你”、“足下”、“阁下”等词,就是明显的例证。
童评经常如在谈话现场取笑书中人物的言行,如其打趣梅玖、王惠等人的妄言时说:“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头上;中个举人,就该连天掉下来顶着。所以那些中进士、点翰林的,都要昂头天外。”既顺着二人的话风继续说下去,又套上了当时的俗语,足见童氏的讽刺天赋。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
童评的谐趣之处还表现于其不时做一段有趣的韵文,寄托兴致,宛如孩童知道趣事后编造歌谣一般。如鲁小姐的婚宴上,乡下小使踢飞鞋子,打翻陈和甫嘴边的点心,原书写得极为热闹可笑。
童氏阅后,索性将此事檃栝成一篇韵文:“脚趿钉鞋,手捧粉汤。身立丹墀,眼看戏场。丫头小旦,做势装腔。看得出神入化,未免失措仓皇。只道碗已端完,倒却盘里残汤。两碗落地,一声叮当。不可收拾,着实惊慌。急忙弯腰去抓,可怜有粉无汤。末了两条大狗,抢着吃得精光。不觉怒从心起,顿时手乱脚忙。气力用到十分,钉鞋踢脱半双。蠢牛已吓昏于墙下,飞凫竟翱翔乎高堂。”其中不含褒贬,不寓是非,纯粹是为欢乐而作,却依旧趣味横生,在全部的《儒林外史》评语中也堪称别致。
当然,当童氏置身书中时,其笔下并不一味追求有趣与调笑。其笔锋随事而变,遇到诸如人伦之变这样的大事时,也会正以辞色。在对待匡超人蜕变一事上,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
如匡超人在京因隐瞒婚史,遇李给谏提亲而图谋再娶时,童氏就不再调侃,而是以良友的姿态想方设法劝匡超人回绝此事,评道:“前日说过不曾娶,此时自难改口。若恐理上有碍,有何不可回他?先推须请母命以延宕之,继言接到母书新经家中聘定以搪塞之。给谏焉能相强乎?”又可谓言之谆谆。
连环画《匡秀才》
当匡超人以尚无美差为由拒绝救潘三时,童氏的口气就变为严厉的质问:“等你侥幸,等你得个肥美地方,等你到任一年半载,等你带银子来帮衬他。不知潘三哥有没有这样造化,有没有这般长寿?”其又间充满了谴责与不平。
时时饱含感情,正是童评的独特之处。童叶庚晚年评点《儒林外史》,将其一生的激愤熔铸其中,突出表现为其对官府黑暗与官场潜规则的痛心疾首。
童叶庚早年曾因参与镇压太平军的军功被授予过县丞、知县等职,后因被人诬陷,罢官闲居。这一段经历,使得其对官场内幕非常熟悉,对官场潜规则又极为痛心。故其评点《儒林外史》时,凡遇相关描写,每能纵笔议论,一抒怀抱。如其评价王惠官运亨通时说:“良心收束起,辣手放出来。升官发财,大都容易。”
在谈到向鼎的遭遇时,童氏索性就将书中出现过的几位知县时知县、汤知县、李知县的人品政绩与官运拿过来一起比较,感慨:“官场如戏,宦海多风。得意者如彼,失意者如此。”并如此揣测作者的意图:“作者特写出几个知县,而于楔子中先写一时知县,使世之做知县的,晓得朝里无人莫做官这句俗话,不可不思,不可不信耳。”尚满是郁勃不平之气。
《儒林外史学术档案》,甘宏伟、白金杰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这里与其说是正告普天下为官的道理,毋宁说是评者对己身宦海沉浮的总结。只是这样的评语在全评中所占比例不多,在此列出,略备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