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
01
昨天整理笔记本电脑，在一个文件夹里，看到了几张照片，是我2015年回山东老家，到我舅舅家看望我唯一的舅舅时，用手机拍的。
上面这张，从左至右，是我母亲，我舅舅，我姨。
他们兄妹三人的合影。我用手机拍的。我估计也是他们兄妹三人唯一的合影了。
两年后，我舅舅，在2017年的时候，去世了。
对着这张照片，我看了很久，回想我舅舅的一生。
02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妈有时候会带着我回娘家。
我们家离我姥娘家 ，六里路，一南一北两个村子，隔着庄稼地，中间一条小河，再就是庄稼地。在这六里地的两端，是两个不同名字的村子。
后来先是我姥娘家那里地下发现了煤炭，建了煤矿，再然后是我们家这边也发现了煤炭，也建了煤矿。再后来是小河渐渐变得干涸。
对我母亲来说，所谓娘家，除了一个院子，一个土坯屋，再加上一个更为简陋的厨房，我们叫厨屋。没有人。
我的姥爷姥娘在我没有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妈说是饿死的。大饥荒那些年。他们被埋葬在一个苹果园里，每次清明上坟，我妈就带着我走进那个果园，看到他们荒草掩映的坟墓。
对于他们的生平，我一无所知。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照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我妈兄妹三个，我舅舅，我妈，我姨。
那个时候，我没有见过我舅舅，他去东北闯荡了。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
所以，我妈所谓的回娘家，都是去舅舅家里一坐，然后去邻居家。
所以当时的我，对我舅舅家没什么印象，倒是记得我妈经常带我去隔壁的邻居家。隔壁邻居家姓蒋，我记得我叫邻居的女主人叫蒋妗子。她姓蒋。
我舅舅家姓马。
再就是，我妈会带我去我舅舅的堂哥家做客，那个堂舅的老婆脸上鼻梁上有块黑痣，我偷偷叫她花脸妗子。
妗子，是北方话里舅妈的意思。
花脸妗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小坡，是我表哥，小的表弟我忘记名字了。我和他们一起玩耍。
现在想起来，我和这两位表兄弟，估计有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记得我舅舅家有一棵核桃树，核桃叶子很香。
再就是我舅舅的屋子后面，是土围子，土围子外面是水坑，土围子上长满了刺槐。我和前面说的两位表兄弟，爬到土围子上玩。
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有一年，我舅舅回来了。单身一个人。
很快，他结婚，我有了舅妈，也就是亲妗子。
我舅舅个子很高大，声音洪亮，从大人们的交谈里，我模模糊糊觉得他好像很有号召力，毕竟，他出过远门，有点见识。
但我和他不亲近。
不亲近的原因是接触少，再就是他总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感觉他看我，就像大人看一只小狗，或者一只小鸡。
那个时候，我内向，不敢见生人。而他，就是最大的生人。
所以，有一次，他来我们家，还是我去他家，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都说吃啊吃啊，互相劝大家夹菜，我也这样说了。
我舅舅说：你看你，小熊孩，能得你，还捯吃捯吃！
他的意思也许是开玩笑，或者有批评的意思。
但在我，觉得那是非常严厉的批评。我吓得放下筷子，跑到厨房里去，再也不敢上桌吃饭了。
从那以后，他来，或者我和我母亲去他家，我都躲着他，不敢见他。
这种不敢见他，我不记得有多久，总之很久。
应该是到了我后来读中学以后，这种隔阂才没有了。
然后是我读大学，我父亲患病去世，我参加工作。
有一年，我去看望他。离开告别的时候，他和我妗子送我出门，在大门口说了告别，让他们留步，我就回头骑着自行车走了。
我没觉得我做错什么。可是回头我母亲告诉我，我舅舅生我的气，说我一点都不懂礼貌。他送我出门，我居然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我感到很委屈，觉得有点儿不可理喻。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就因为这个事情，我好几年没有去看望过他。
我母亲说，你舅舅很生气，说白养了你这个外甥，连上门都不上门。
我当时就说，他太挑剔。再说了，养这个外甥，我真的没觉得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年轻。体会不到血缘的情感。
几年后，我母亲逼着我去看望他，说如果我不去看望我舅舅，就是不认她这个母亲。
我就和我母亲去看望他。他听说我来了，显然是很激动。
从那以后，我才和他在一起吃饭。直到有了上面这张照片合影。
他其实是个普通的人，普通极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写到他，估计没有文字来纪念他。
他和我妗子生了两个孩子，我的一个表弟，一个表妹。
在中国，他是亿万个普通人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我有时候会想到他，想到他的一生。有时候听他讲过他去过哪里。他听说我住在广东，就说，太远了。
现在，他的骨灰埋葬在故乡的土地里，和土地融为一体。只有我这个外甥，内心里其实对他没有那么亲近感的外甥，有时候在心里想念他一下。
我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理解我母亲对他哥哥的感情。毕竟，他们是兄妹。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一岁年纪一岁心，这些，是我最近几年才感受感悟到的。
03
在我成长的漫长的过程中，我曾经为自己卑微渺小的出身感到羞愧，也曾经为这个世界上的不公而愤恨不平，特别是为那些不公落到自己身上而对这个世界而愤恨。所以我曾经是愤青。
但幸运地是我接受了教育，而我所接受到的教育是希望设计一个美好的世界，并且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所以，在某一个成长阶段，我是一个文青，对这个未来世界抱持有美好愿望和愿景的文青。
然后我有机会在这个世界上最具有活力的国度渡过了青年和中年，并且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走动，寻找机会，并被机会寻找，有了我的父辈们不一样的生活，并且有机会到过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有了除了书本以外的对世界的认知。
换个说法， 我和我的父辈们比起来，我生活在更好的时代，有着更好的命运，有了对世界更多的认知。
但从根本上来说，我和他们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么？
换个说法， 他们的一生，被羁绊在故乡的土地上，局限于一个狭小的世界。那我呢？是不是比他们更成功，更幸福，活得更有价值和意义？
前些年，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但最近这几年的生活感受，给我的感觉是，前面的所谓的肯定的答案未必是正确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里。
比如，我们的微博上，基本上就是各种八卦，我们不能讨论那些应该使我们更美好的内容。
再比如，我们会为了棉花的事情和人吵架，就像当年我生活在村庄里看村妇们骂街一样。
再比如，我们以为高大上的外交官，可以在推特上从极度粗俗的语言骂大街。就像当年我在村落里生活，看到醉汉喝醉酒了骂街没有什么差别。
再比如，英国的金毛首相，和女人偷情的新闻这两天被热传，而这和小村里、小县城里的风月案，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美国的前总统的各种不体面的语言和举动，让世界哗然，但也让很多人拥护甚至歌颂，更是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的同时，也为自己当年的自卑觉得自卑。
原来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村庄而已。那些人类思想史上的先贤们所设想所规划所引导的美好期许，只能是期许。
让这个世界更美好，曾经是我们美好的理想和愿望，但现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偏偏不是这样的。
一个粗鄙的世界，一个镀金的时代，一个愚蠢的时代。
在国门刚刚打开的时候，看电影电视里的外国人，他们的穿着真的好看啊。而我们呢，全是灰色。
上面这张照片，是我读初三时候的照片，那是1981年。国门刚刚开放。我看过很多那个时候的照片，基本上都是这种风格。
现在呢，最起码，我们和世界是同一个步调和色彩了。
然后我们发现，原来我们也是世界的一个部分。作为人，人的全部优点和缺点，在我们每一个个体身上都有。
但我们偏偏陷入对世界的指责和偏见的对抗。
昨天读一位读者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里根自传：一个美国人的故事》，才赫然发现，他原来也贫穷，也在人生的道路上各种试错，本来他要去应聘家乡一个监狱的商店店员，可惜他失败了。
他写到：
如果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蒙哥马利监狱的那份工作,我料想我绝不会离开伊利诺斯。
我常常想搞清楚,那些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怎样塑造了人们的生活,在人生道路上一个显然是偶然的转折怎样把你引向完全出乎意料的漫长旅途,你从未打算也从不希望走这条路。对我来说,这些转折点中的第一个发生在1932年夏，灾难深重的大萧条时期。
那是个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时代。我想,没有经历过大萧条的人,绝对无法理解那时是多么困难。
《里根自传》里，他写在日内瓦第一次见到戈尔巴乔夫，说了一句话：
我们互相不信任是因为我们手握刀枪。我们手握刀枪是因为我们互不信任。
04
前几天看到作家阎连科获得了纽曼华语文学奖的消息。他的获奖感言是《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
这个题目启发了我。
在这个感言中，阎连科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讲恨，讲自己的邻居哥问他，核弹究竟能否毁灭一个国家，在得到了他的肯定后，哥又问他，那为什么我们不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们的国家都丢上一颗，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就只有中国人了。
第二个故事讲爱，讲他的文学故乡里，一个七十多岁的母亲，在日本败退时，一个身着破烂，身上挂彩的日本士兵，拄着拐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她。这位母亲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的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叫糖的东西，竟然那么甜。
所以昨天我就在想，一个宣扬仇恨鼓励仇恨的心灵，是得不到救赎的。
从更广大的世界和更广大的视角来看我们自己。我们其实真的很可怜。
就像有时候我们去看望我的父辈们，看他们活着的历程。
放眼更广阔的的世界，这个尘世的人们，其实都很可怜。
05
今天是3月的最后一天。回想整个3月，我好像都是在养伤。因为一根肋骨的骨折。
从外表是看不出我是一个病人的，但我知道我的身体里发生了什么。
人总是觉得自己很强大，但其实只要一点点的损伤，都需要你动用全部的力量来修复这点损伤。
按照这个逻辑去思想，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也是。
就像苏伊士运河一只船的不正常，都会影响整个世界的运转。
这个世界貌似很强大，各种武器核武器，甚至设想了从外太空对敌对国的攻击。其实它很脆弱。脆弱到一艏集装箱货船，都会让整个世界不安宁。
06
前不久，有位读者朋友写了很长的信，批评我，批判我，因为我的收费卖《瞎爷文集》，他说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
我曾经为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后代而羞愧过。但等我在世界上走过一圈之后，我发现，我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我曾经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自卑过。后来我发现，即便是美国总统里根，即便是奥巴马，也未必就是高贵的出身。
我们所能祈愿的，是出生在一个美好的时代，有美好的命运，有公平公正的机会和选拔机制，让聪明、努力、上进、正直的人引导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会好吗？
会。因为只有有了希望，我们才能有活下去的信心。
最后还是广告：
世道人心。人心就是世道，世道就是人心。
红尘乱世，一切都是白云苍狗。很多话，不能说，不得说。不如不说。
唯有喝茶。
瞎爷的视频号小店，昨天上新，推出一款新茶：古树白茶。品质没得说，价格自然是公道。
茶待有缘人，各位客官请移步瞎爷视频号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