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用金属的光泽照亮众生 | 西东合集
去年才出了中译本的《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是莱维晚年对大屠杀问题正面思考的结晶,其思辨的深度和广度、语言的沉痛和庄严在一众反思大屠杀的作品中几乎无出其右者。有了这样的印象,再去读莱维出版于1975年的小说《周期表》(正是在这部小说杀青之后,莱维决定写《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书,只是由于《周期表》在中文中的出版要比《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晚了一年多,造成了阅读顺序上的颠倒),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翻开这本书之前,你就知道这是一本有关大屠杀的书,因为莱维早就说过:“如果我思索我的生活和我直到现在才为自己树立的目标,我认为在它们中只有一个目标是明确而自觉的,那就是:去作证,让德国人民听到我的声音,去'回应’那个在我的肩头擦手的'卡波’、潘维茨博士,那些绞死尤尔提姆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如此强烈的使命感,使得大屠杀成为莱维全部文学创作的母题,但在《周期表》中大屠杀只是作为背景因素出现,小说的焦点和莱维早在1947年即完成的直接描写奥斯维辛集中营经验的《如果这就是人类》有所不同。后者至今没有中译本,不敢妄加评判,但是《周期表》显然首先是一本尽显文学本体魅力的书,其语言的生动、诗意甚至略带俏皮,和主题的庄严有一种奇特的和谐,通常这种貌似矛盾的和谐只是在杰出作家的作品中才偶尔出现。
莱维曾经说过:“化学家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犯这双重身份在我身上是如此根深蒂固。”小说《周期表》正是莱维这两种身份融合之后的体现,没有这两种身份的任何一种,这部小说的完成都是不可想象的。《周期表》结构颇为新颖,是以21种元素作为各章节的名称,每一个元素对应着一个和这个元素相关联的故事。如此,这部由彼此相关或不相关的21个小故事组成的小说集则获得了一种隐喻上的整体感。其中某些故事出自小说叙述者“我”的直接经验,有的故事则是小说中第三者的转述,有的则纯粹标明是小说叙述者的创作,比如《铅》和《汞》这两章就是“我在正统的化学故事里插进的两段幻梦曲”。每一章节的故事都有自身的完整性,但它们彼此之间又构成一种奇特的张力,整部小说获得的力量因此远大于小说字数的简单累加。
莱维在《周期表》中充分运用了自己化学家的身份,元素周期表不仅用来作为小说的结构,每一个以某个元素命名的章节,也成为这个元素的隐喻,自然,反过来说也成立——某个元素也是某个故事的隐喻。在外行看来,那些冷漠生硬的化学元素及化学物质,在莱维笔下竟然生发出美妙的生命的火焰,并照亮了芸芸众生——实验室里手拿试管的人,在自由的朵拉河里淘洗金子的人,在“我的臂弯里”没有闪开也没有靠拢过来的姑娘,集中营里偷偷削铈棒的人,提起掺有砒霜的糖果安详走下楼梯的人,站在粉笔圈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女孩。所有这些人物都和化学元素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因此被召唤到这本小说中,在冰冷的实验室和漠然的化学制剂间上演着自己热气腾腾的悲喜剧。
和莱维另外几本意在“作证”的小说不同,《周期表》关注的主题更为开阔,在书的最后一章《碳》中,莱维坦承:“这不是一本讨论化学的书,这也不算是本自传,除了在象征意义上,每本书也许都有点自传性。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历史。”基于这样的认识,《周期表》关注的范围自然要扩大许多,那些并不能用来直接“作证”的日常生活细节逐渐成为书的主体,并和《磷》、《金》、《铈》等几章中直接的集中营经验一起成为对生命本质探寻的介质。莱维的文学观总体上是介入式的,这对于亲身经受了纳粹暴行并视见证为己任的犹太作家来说再正常不过。一种见证的热情几乎贯穿所有大屠杀幸存者作家的写作——莱维、博罗夫斯、威塞尔、凯尔泰兹、策兰莫不如此,但是更重要的问题可能还在于如何去见证,如何有效地有说服力地去见证,在这一点上文学形式的重要性一点也没有减弱,相反,越是重大的主题越是需要杰出的文学形式予以配合,否则作家善良的初衷必然会歪曲走样,以至于失真。但悖论的是,面对重大的例如大屠杀这样的主题,人们羞于谈论形式,误以为这样做会显得轻佻?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错误的内容和形式的二分法在作怪。其实二者早被一流的批评家证明过是一体的,既然二者不可分,如何厚此薄彼呢?
好在,一流作家有使命感也有形式上的意识和直觉,至少在《周期表》这本小说里,莱维并没有急于去作证,但是作为对那段历史的真实描述,完全绕开集中营经验和大屠杀记忆也是不可能的。在《周期表》里,莱维善于从侧面触及这些经验,但是其震撼人心的效果却一点也不比那些正面反映大屠杀记忆的书籍来得弱。《铁》这一章描述了“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桑德多,他“慷慨、敏感、执着、勇敢”,他不喜欢说空话,连话也不爱说,他是攀岩高手。莱维用不少文字描写这位充满魅力的小伙子,只是在末尾用一小段节制地讲述桑德多最后的命运:1944年,他被法西斯俘虏,拒不投降,被儿童行刑队从背部打穿他的脖子。尸体暴露在路上很多天,法西斯禁止人民埋葬他。这个结尾和之前对桑德多个性魅力的描写形成强烈对比,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铈》这一章讲述“我”在集中营实验室里偷铈棒换取面包的故事,其中提到和“我”一起躲在床上瞎锉铈棒的狱友阿拔图,“当战线逼近,阿拔图和多数囚徒步行离开。德国人让他们在雪地里日夜地走,走不动的就枪杀,剩下的就用货车载到新的奴工营布痕瓦尔德和毛沙森。熬过来的人不到四分之一。”《周期表》里直接描写法西斯暴行的大概就这两处,但法西斯的罪恶已被彰显无遗。
尽管莱维有为历史作证的使命感,但是文学本质上的诗意和文字的愉悦,莱维并没有拒斥。在我看来,恰恰是对于文字的高超运用,使他的文字既有感染力又有真实性(同时具备这两者可不是容易的事),并最终使作证的使命得以顺利完成。在《周期表》中,莱维放开手脚,和许多作家一样写自己的奶奶,写自己少年时代的经验——一起玩耍的朋友和心里暗恋的女孩等等。这时候,莱维对化学元素貌似离题的描述其实是为真实描写提供了一种隐喻手段,他特别擅长的是,在对元素、试管、坩埚的貌似枯燥的描述中突然过度到诗意的层面。就像杰出的化学家一样,莱维自己就是文字魅力的炼金术士,他如此自信,甚至不惮于将整张试验台搬进小说,或者莱维自己看得明白,这其实是为诗意的飞升打好坚实的基础——从化学元素和公式里射出的文字更有可能被反衬出其诗意的底蕴,因为化学和诗歌相距遥远,其中隐藏的张力也就更大。试举几例:
第二章《氢》讲述的是一段少年时代的故事,主人公“我”和同学恩瑞可同为16岁,都有成为化学家的梦想,有一天他们偷偷潜入恩瑞可哥哥在自家后院弄的简陋的实验室,他们的目标是要亲眼看到,亲手操弄化学书上轻轻松松提到的现象,例如教科书上语调轻佻地提到的笑气——氧化亚氮。它真会令人发笑吗?两个小伙伴和玻璃奋斗了半天,最后以失败告终,“一声尖锐的爆炸,瓶子碎了。手中只剩个讽刺的象征,一圈玻璃瓶底。”有意思的是随后的感慨:“是氢没错,和星星、太阳里燃烧的元素一样。它的凝聚产生了这永恒而孤寂的宇宙。”
在《金》这一章,时间已经来到1943年,意大利法西斯已经垮台,“我”和几个朋友加入了皮埃蒙特最没武装的游击队,在一次作战中,“我”和几个朋友被人出卖,被法西斯共和军逮捕,但小说重点不在此,而是在于另一个囚犯所讲的故事,他是在朵拉河上的淘金者,因为走私,被共和军逮捕,但据说很快就会释放,他和“我”讲述淘金的的细节。然后,两人又被押入各自的监房。随后又是一段如泣如诉的文字:“在宵禁的寂静中我倾听。你可以听到朵拉河的呜咽,失去的朋友,以及青春、欢乐,也许生命。朵拉河就在近处默默流过,它装满融冰的子宫带着金子。我嫉妒那来历暧昧的同伴,他马上可回到他那朝不保夕但极其自由的生活,重拾他那涓涓细流、永不止歇的金子,以及绵延不尽的日子。”
《磷》这章描述了“我”在战时米兰郊区的化工厂工作时,和同事兼同学乔丽亚的交往。这是一位性情爽直的姑娘,为了去见男朋友,可以在空袭逃难的拥挤火车上站十小时。两人互有好感,但没有更进一步,后来乔丽亚结婚,受了很多苦,儿女成群。“我们还是朋友,偶尔在米兰见面,聊聊化学和其他可聊的。我们并不后悔,也不抱怨生命所赐予的。但当我们相遇时彼此又有一种奇妙的印象:是一个骰子、一阵风、一片薄纱,让我们分道扬镳走上两条不归路。”
书中其他故事也都有和上述三个故事有相似的忧郁的调子,尽管表面的笔调是轻快的。和许多大作家一样,莱维的语言天赋很明显地表现在他善用比喻,比如他写某人生气:“他的脸就像一片被锤过的青铜。”他写某位同学学习用功:“他逐章啃书,就像矿工挖洞。”他形容靴子被严寒冻住的感觉:“敲起来像铃。”如果说《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显示了莱维思辨语言逻辑上的缜密的话,《周期表》的语言则是一位真正的小说家的语言——描述简洁生动,比喻新奇贴切,有能力在很短的篇幅内即刻画出鲜活的人物来,甚至你似乎可以看见这个人微笑时嘴角的皱纹,或者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埋藏很深的悲哀。读完整部小说,你的眼前晃动着这些被化学元素宿命般追随的人物群像:将金银细软藏在床垫下的奶奶,目光笃定表情悲伤的丽塔,勇敢的桑德多,有着高尚的懒散的助教,热情的乔丽亚,智慧的狱友阿拔图,淡定的蓝查,纠结的米勒博士等等。他们的脸庞在化学元素的映照下变得越发清晰明亮,而他们的灵魂则在莱维细腻的笔端归于空灵的浩叹。
一般来说,过于沉重的主题会摧垮需要缓慢经营的语言建设,只有很少才力过人的作家才能抵挡来自主题的重压,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执着于宏大主题的往往是小作家,这样的主题可以轻易引来公众的注意力,但是要吸引持久的注意力则需要文学形式的配合,需要语言内在愉悦的支撑,哪怕他处理的是严肃的庄重的主题。莱维是大屠杀作家中的佼佼者,相信他直面集中营经验的《如果这就是人类》会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杰作。但是说到《周期表》,在任何意义上这都是一部杰出的小说,而且它的杰出并没有丝毫借助主题的力量,或者也可以说它成功避开了主题可能的重负,难能可贵地重新将轻盈赋予严肃的主题——马上需要强调的是,这并没有减轻小说的分量,而是给这部小说钉上了杰作的铭牌。和人们的表面印象相反,文学形式的轻盈将会使严肃的主题更具分量,而不是相反。
无论如何,集中营经验虽然非常极端令人发指,但毕竟是人类经验中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对于这极端经验的文学处理,还没有也不可能获得文学形式严苛考量的豁免权。它和所有人类经验一样,和日常生活的庸常一样,必须经由作家生花的妙笔才能获得自身的光彩,并通过这光彩予人以持续的有效的警告和警醒。在这本《周期表》中,莱维首先想到的不是“见证”而是“历史”。整本书出色的结构奠定了其曲径通幽的基础。小说里有不少关于化学实验的描述,关于化学原理的表述,这马上把小说拉到可视的微观层面,围绕其上的人物面目和性情也随之清晰可辨,以此为突破口,集中营经验自然也是可以在挑剔的文学的眼光里被生动描述的,而以此为基础的感动也才可能是真实可靠的。
事实上,《周期表》早就超越了控诉和见证的层面,而进入到更高的对于偶然性的痴迷,对于生命无常的喟叹,以及对于时间和青春的怀想。毫无疑问,生命、时间、 爱情和死亡依然是文学最本质的主题,人类所有经验包括极端的集中营经验也仍然是它们的外衣和表征。没有触及本质主题的经验描述深度往往缺乏,当然反过来如果不尊重经验的描述,过于急切地进入主旨则会显得空洞无物。《周期表》的杰出恰恰表现在这两者间的平衡感上。它并没有过分展示人类的伤口,但是却让人产生怅惘的沉思。它所刻画的都是普通小人物,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片段,但是其主旨却总是倾向于永恒。
《碳》是全书最后也是最独特的一章,在这一章莱维完全撇开人物,而让碳原子单独成为此章主角。他细致描述了一个碳原子的故事,在此前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将这样一个科学命题描述得如此富有诗意。——这个碳原子已存在了几亿年,但在1840年的某一天,一把锄头把它从岩层里敲下来,送到石灰窑里改变命运,它被一直烤到和钙分离,变成二氧化碳。它随风飘浮,上天下地。它被一只鹰吸到肺中,又被排出,它溶入海水三次,又逸散到空中。大概在1848年,碳原子经过一排葡萄藤时,有幸撞上一片叶子,穿透进去,然后被一束光钉住,光合作用随即产生,碳原子进入生命体。经过多少年的循环和轮回,它敲开一个神经细胞大门,进门,提供了所需的碳。这细胞是在大脑,正是作家莱维的大脑,正在写这本书的大脑。此刻这细胞所属的细胞所属的大脑正在发出复杂的指令,“让我的手在纸上规则地移动,勾画出涡形符号,一笔一画,上上下下,引导我这手在纸上圈出这最后的句点。”这一章大概算得上人类有关生命轮回最诗意的描述之一吧,一系列的化学故事,一系列的人物命运,在此进入永恒的轮回,而经由经验描述进入诗的世界,这不正是文学的本质作用吗?《周期表》以其炫目的才华将文学推进到事物循环的起点,而作家尤其是作家脑中的碳原子则是那决定性的第一推动力。世界由此开始,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周期表》
(意大利)普里莫·莱维著
牟中原译
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