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旁骛 静水流深 ——《赵季平音乐作品选集》略述

当21 世纪的脚步踏入第二个十年之际，凝结着赵季平先生数十年创作精华的《赵季平音乐作品选集》（以下简称《选集》）也即将于 2020 年底付梓出版。这部《选集》含十八首（部）佳作，涵盖了赵季平先生自上世纪 80 年代以来的各类音乐，其中既有中国老百姓耳熟能详、传唱不衰的影视配乐，亦有在中国当代专业作曲发展史上堪称里程碑的大型作品。笔者认为，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些作品不仅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音乐家在融合“古今中外”优秀音乐文化方面的成果，更折射出赵季平先生在书写具有“中国气派”和民族品格音乐作品方面的执着精神。无论是在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汹涌浪潮中，还是在新时代变化频仍的多元文化环境里，赵季平先生始终心无旁骛，潜心耕耘于中国当代音乐的创作园地。他孕育出的累累硕果也恰似静水流深一般，在看似平凡无奇甚至充满乡土气息的音乐里蕴含着对中华文化传统、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以及华夏民族生生不息之精神的讴歌与颂扬。

一、西洋管弦乐作品

《选集》收录赵季平先生的西洋管弦乐作品共 9 首（部），体现了他在音乐体裁、乐器和技术方面融汇中西的  积极探索。

（一）

乐队作品

在西方交响乐体裁形式方面，作曲家遴选了《第一交响乐》等四首作品，体现出他对交响音乐民族化的深入思  考和实践。

Lento-Andante-Allegro 赵季平 - 第一交响乐

《第一交响乐》是赵季平先生为迎接新千年的到来而创作的大型交响作品, 乐曲整体突出一种史诗性的叙事特征，旨在凸显西方乐队的音响效果下，对民族音乐风格的融汇, 因此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从内涵上看，曲中蕴含的深刻民族性，是作曲家通过大量民间音乐素材的融合创作实践而形成的，体现出作曲家在创作时对民族人文精神和民族民间文化的吸收与创新。交响组曲《乔家大院》是作曲家在其创作的同名电视剧配乐的基础上，重新进行构思而形成的作品。该作在音乐上以山西晋中地区的民间音乐素材为基础，将民歌、晋剧、 曲艺小戏等音乐素材巧妙地运用到作品中。《丝绸之路音乐瞬间——管弦乐小品三首》立意于丝路起点的文化因子的刻画，以“音乐瞬间”这一西方音乐体裁形式，将地方戏曲、西北民间曲调乃至阿拉伯、印度音乐杂糅其中，既有世界音乐特征，又有着中国民间传统音乐风味，恰应和了 “一带一路”的文化新思路。

Adagio 赵季平 - 第一交响乐

《“大宅门”写意》是作曲家应中国爱乐乐团委约，创作于2009 年的管弦乐作品，是作曲家在电视剧《大宅门》配乐的基础上重新构思创作的一部佳作。作品以西洋管弦乐形式为主，嵌入京剧皮黄腔的旋律元素、传统的民族打击乐等色彩性乐器，展现出浓郁的京腔京韵。

Presto 赵季平 - 第一交响乐

（二）

协奏曲作品

协奏曲是赵季平先生十分擅长的创作体裁，从早年间的琵琶协奏曲《祝福》开始，他就一直在探索用这种西 方体裁来展现中国音乐的风格。《选集》收录其三首协奏  曲作品，都是作曲家近年来不断探索和实践的结果。

《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是应国家大剧院委约创作，于2017 年 10 月在国家大剧院首演的作品。它既是作曲家创作生涯的典范之作，也是酝酿十年的心血，凝结了作曲家多年艺术生涯的积淀与思考，展现出作曲家不断寻求自我突破的艺术创新和开拓精神。该曲中国风格的主题不具有明显的地域性和指向性，是作曲家对中国音乐文化长期关注与积累的自然流露，从形式到内容都散发着一种质朴和真诚的气息，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第二琵琶协奏曲》创作于 2013 年，由悉尼交响乐团和美国 6 家交响乐团联合委约，是有史以来第一首由西方乐团出资委约的琵琶协奏曲。这是作曲家继 1980 年琵琶协奏曲《祝福》之后推出的第二部琵琶和乐队作品。该曲在特别采用苏杭评弹的吴侬软语风格，体现琵琶的民族韵味，吸收并改进西方音乐作曲技法，在音乐表现立意上显示出作曲家高度的文化自觉意识。大提琴协奏曲《庄周梦》（西洋管弦乐队版）同样是 2017 年应国家大剧院委约而作，由作曲家根据民乐版本改写而成。这部单乐章协奏曲采用变奏曲与奏鸣曲结合的创作原则，将深奥的哲学命题通过独特的音乐语汇和曲体结构展示出来，体现出作曲家自身对庄周音乐美学的艺术化解读。纵贯全曲的十二次核心主题展现，作曲家不断强调庄周梦蝶的美学主题与意境，在笔者看来，这十二次呈现如同一场生命的轮回，展现出作曲家对道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观念的深刻思考。

（三）

室内乐与声乐作品

《关山月》——为大提琴、琵琶、笙、塔布拉鼓而作，是作曲家 2000 年应华裔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委约，为“丝绸之路”计划而作。该作品以唐朝诗人李白的同名诗作为创作背景，以“神似而形不似”的手法借用过并发展了“散、慢、中、快、散”的唐大曲结构，乐曲的首尾两端则采取了西方作曲技术理论中较为严格的再现原则。在乐器的选择上，作曲家灵感源自于唐三彩骆驼载乐俑（笙、琵琶、击鼓）。有研究者认为：“大提琴象征着西方音乐文化；笙是典型的中国乐器，是中国文化的符号；而琵琶在丝绸之路开拓后从西域传入中国，是文化融合的结果；塔布拉鼓是印度乐器，代表着另外一种民族文化的融入。”①

由管弦乐队思维与声乐结合创作的古诗词歌曲，是 赵季平先生长期关注并实践的一个作曲领域。他秉承萧 友梅、赵元任、青主、黄自等大师手中初创的具有中国文化传统韵味的艺术歌曲风格，又借鉴了马勒等西方作曲家在乐队声乐作品创作方面的成功经验。最终在这一领 域展示出来新时期中国古诗词歌曲创作的新气象。

《选集》中主要收录了《关雎》等 5 首乐队声乐作品， 展现出赵季平对民间音乐的创造性发挥以及对西方艺术歌曲体裁的创新性借鉴。例如《关雎》以中国传统音乐“起、承、转、合”的结构模式作为曲体基础，在旋律上则突出中国与西方音乐的融合风格。《终南别业》专注挖掘王 维以禅入诗，以禅喻诗，乐、诗与禅相互交融的特点，引发出乐、禅、诗共同特点的理想中介。《将进酒》集独唱、合唱与乐队于一身，以音乐形式演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迈情怀，表现诗人乐观自信、抱负满怀、渴望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静夜思》使用了“前密后疏” 富有张力的旋律形态，模仿唐诗吟诵尾音拖长的语调，造就了“前密后疏”“前紧后松”、丝丝入扣的特殊腔词关系 形式。《唐多令·惜别》表现出诗人飘泊生涯中的失意情 怀，把人物离别时提笔叙衷情的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作曲家又将单纯的离别思绪上升至哲学的高 度，给予作品一种物我两忘的艺术审美意境之中。

二、民族管弦乐作品

有学者认为，赵季平的民族管弦乐创作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民族管弦乐发展的一道靓丽风景，他以“其独有的西北民族特色和对西方大型管弦乐创作的借鉴解决了我国民乐大型作品创作在 80 年代以前如何大型化、交响化和民族化有机结合的瓶颈问题。”②笔者认为，从 20 世纪末开始，赵季平以一系列经典民族管弦乐作品奠定了其在当代民族器乐发展史上的地位，其价值不仅在于贡献出一批足以传世的佳作，更重要的是开辟出一条当代民族管弦乐创作的创新之路。

（一）

乐队作品

《选集》中收录了赵季平先生的 9 部民族管弦乐作品，体裁形式涉及乐队作品、协奏曲作品等。其中《第二交响乐——和平颂》创作于 2004 年，2005 年由两岸三地艺术团体（南京民族乐团、香港中乐团、台北市立国乐团）在人民大会堂联合首演。此后该曲成为每年国家公祭日演奏的作品，意在警醒世人以史为鉴，呼唤世界永久和平。这是国内首部以“二战”为背景，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深切悼念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讴歌人类正义与和平而创作的纪实性历史题材的大型民族管弦乐作品。作曲家在该作品中以根植华夏民族精神、多层面提炼中国民族音乐元素，以民歌《茉莉花》高洁淡雅旋律为主题核心表现民族文化历程、血脉亲情及其精神品貌，融当代“中国风格”器乐创作思想与多元文化时尚于一体, 反映出作曲家置身“交响音乐民族化” 与“民族音乐交响化”特有的文化视野和音乐创作理念，将民族魂魄、情感表达、价值观念等融入到当代民族音乐艺术中，又将其审美理念中集开放性和写意性于一体的创作思维贯穿于音乐作品中。

《第三交响乐——风雅颂之交响》是作曲家应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音乐家协会委约而作，2018 年完成。作曲家从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以及《唐诗》 中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章节和诗歌，用独特的民族音乐语言彰显博大的人文情怀、民族精神、大国风范，以音乐特有的方式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致敬。《古槐寻根》是作曲家 2004 年参与创作的大型民族管弦乐组曲《华夏之根》的第六乐章。在音乐上，作曲家以晋中地区民间音乐作为素材，在结构上类似复三部曲式，第一部分创新性地运用民乐队手法，整个段落以弦乐群合唱式及复调技法写作。中段弹拨乐、打击乐、管乐在对比中依次进入，此起彼伏，高低相衬，情趣盎然的小快板则形象地刻画了  游子返乡的欢乐场景。整体来看，该曲在音色布局与织 体结构的处理等方面展现出一种独具风格的自洽，这种创新性手法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民族管弦乐《〈大宅门〉写意——卢沟晓月》创作于 2002 年，源自于电视剧《大宅门》所作配乐，深受广大观众喜爱，可谓家喻户晓。作曲家在改编时加入副标题“卢  沟晓月”，以突显京城文化的风味。民族管弦乐《庆典序  曲》创作于 1997 年 9 月，是作曲家创作生涯早期的代表作之一。该曲以热烈欢快的唢呐演奏和弦乐的快速跑句  及锣鼓敲击的雄壮齐奏，展现出北方地区喧闹的节日场 景，而其中如歌的慢板，则描绘了一派盛世祥和的融融气  象。该曲民族风格浓郁，极具现场表现力，是海内外音乐  会舞台上专业乐团久演不衰的保留曲目。

民族管弦乐《悼歌》《觅》均创作于 2000 年，且都是大型舞剧《大漠孤烟直》中的选段。《悼歌》是第二乐章，表达了作曲家对逝去亲人的无限怀念与追思。该作品由两个段落组成，在初始段落委婉的引子后，琵琶、中阮及扬琴等弹拨乐在延展、叹息式的音乐氛围中，单一主题展开在很弱的音响中不断加强，若隐若现的音乐主题运用密集震音演奏，具有很强的抒情性和歌唱性。在第一段落结束之后，打击乐组中的低音鼓和大鼓连接起第二个段落。该主题在哀伤、歌唱性的旋律之后，通过不同乐器进行对比组合，配器音色不断变化，力度逐渐加强，在人声的呼喊声中把音乐推向高潮。作曲家内心的思念、苦闷，  以及对生命的礼赞与歌颂跃然纸上。尾声再现引子部分，  使得作品呈现完整统一。《觅》选自第四乐章，作品运用二胡、笙和竹笛等个性化民族乐器烘托悲凉氛围，并以大提琴特有的音色表现音乐作品的厚重感，独特的创作风格与情感表达犹如甘泉般沁入人心。

（二）

协奏曲作品

民族器乐协奏曲是赵季平先生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领域。从上世纪 80 年代的琵琶协奏曲《祝福》开始，他就在如何运用西方协奏曲展现中国风味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努力实践。《选集》中的管子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组曲》于 1982 年创作完成。该曲以丝路文化为题材，通过《长安别》《古道吟》《凉州乐》《楼兰梦》《龟兹舞》五个乐章，描绘了神奇的丝绸古道、金色沙漠、动听的驼铃和弥漫的风沙，每个乐章以不同的色彩、风格展现了古丝绸之路上的场景和画面，使听众产生远古的遐想。二胡协奏曲《心香》 创作于 2005 年，为作曲家以同名电影配乐重新构思创作而成。作曲家基于对电影内涵的深度理解和透彻体会，用个人独特的音乐手法来描述细腻场景与人物心态，充分展现了二胡独具特色的歌唱性特质，在中国当代二胡音 乐作品中独树一帜。大提琴协奏曲《庄周梦》（民族管弦乐队版）是作曲家 2006 年创作的大提琴与民族管弦乐协奏曲。2008 年 11 月，由马友友在香港首演并获得巨大成功。《选集》中将该曲的西洋乐队版和民族乐队版同时刊出，国内尚属首次。正如崔炳元所言：“该曲作为第一部专门为大提琴和中国民族管弦乐队而创作的协奏曲，无论是音乐史意义上的第一，还是音色、音响的巨大创新，堪称经典之作，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③

结   语

《赵季平音乐作品选集》的问世，不仅对国内外喜爱赵季平音乐作品的人们是一大幸事，同时对研究其作品的音乐界同行而言也具有突出的意义。回顾赵季平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其在音乐道路上的  执着与追求。笔者曾亲眼目睹，其在繁重的行政工作之余  依然坚持每天进行音乐创作，真正做到了苦心孤诣、笔耕  不辍。而其为人也正如其作品一般，体现出和光同尘、静水流深的品质。笔者期望此部选集的问世，能为世人了解  和欣赏赵季平先生的音乐提供重要的艺术参考，为研究 者学习他的作品提供优质的文献资料，更希望国内外的爱乐之友们能够从中得到精神上的享受，并且从中感受 当代中国音乐文化的传统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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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人民音乐》 2020 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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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马波，西安音乐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图书馆馆长。

图文编辑 | 吴   銎